無論是迪化街、中藥行裡、逢年過節孝敬長輩的禮盒,抑或是中國古裝劇裡的宮廷食膳中,都可以看到「燕窩」的蹤影。生活在台灣,大抵不會對燕窩太陌生,約略是一種「好貴、好高級、貴婦在吃」,而且具備防老養顏療效的形象。
自清代以來,燕窩便與海參、魚翅、魚明骨、魚肚、熊掌、鹿筋、蛤士蟆併列於「清代八珍」中,更是宴席上的上乘佳餚;然而,燕窩的高貴從何緣起?在哪生產?誰在生產?又是如何生產?我們除了知道燕窩為燕子以口水築成的鳥巢之外,其餘幾乎一無所知。
華人食用燕窩的起源
中國雖不量產燕窩,卻是燕窩的消費大國;相較之下,東南亞的燕窩產量雖大,但消費端的市場卻始終不成規模。
根據 2013 年的一份資料,全球每年燕窩交易利潤超過四百五十萬美元,其中印尼就占了近百分之八十,其他國家包括馬來西亞占百分之十三、泰國占百分之五、越南占百分之二,而檳城、新加坡及香港,都曾經是燕窩重要的轉口貿易港。據一些資深的業者所說,燕窩這行,百分之九十都是華人在養,百分之九十都運往中國。
關於華人燕窩食用與消費的緣起,坊間大抵有兩種熱門說法,其一是女皇武則天據說經常食用燕窩來養顏美容。另一說法,某次鄭和下西洋途中,船隊因風暴而停泊在馬來群島的某個荒島上;船員飢不擇食的困境下,採摘山壁上的燕窩充飢,卻誤打誤撞發現燕窩的功效──從此燕窩成了朝廷貢品,也順理成章有了「官燕」、「貢燕」的稱號。這兩種傳說,直到今日仍常見於各地的燕窩行銷之中。
傳說真假早已無從考據,但可確定的是,關於燕窩的記載大多是在清代以後,包括皇室飲宴、小說題材、南洋的朝貢體系與關稅等;同時,燕窩的食療效果,也開始被整合到中醫的知識系統中。直到今日,華人食用燕窩的風氣仍然歷久不衰,其高貴奢侈的形象也從未改變。
2013 年十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馬來西亞,當時的國家元首端姑阿都哈林(Abdul Halim),就以燕窩為「國禮」贈與習近平。燕窩不只是燕子的口水,更象徵著「吃」出來的社會階級。
燕窩與牠們的產地
阿金伯是馬來西亞燕商界的前輩兼知名人物,面對我的發問,他好似所有問題早已嫻熟於胸,帶著精明生意人獨有的那種圓滑語氣。投入養燕多年,他當然熟知燕窩生產的每個環節,阿金伯說,全世界約有七十種的燕鳥,其中只有三種以唾液築巢且可以被食用,其他燕子都是使用草或泥巴去築巢,如台灣常見的家燕。
阿金伯所說的這三種鳥類,類屬雨燕科(Apodidae)的金絲燕(Aerodramus),此屬以下的物種通稱「金絲燕(swiftlet)」。金絲燕羽毛呈黝黑色,雌雄相似,體型略小於家燕(如圖片)。
在潮濕炎熱的印度、東南亞與太平洋區域皆能發現其蹤影,中國的國境之南──海南省大洲島亦是金絲燕群棲營巢之地,因此有燕窩島之稱。不過,由於金絲燕無法生存於四季分明的地區,故中國始終未見大規模的燕窩生產。
金絲燕為少數以唾液造窩的群集鳥類,也是少數具有回聲定位系統的生物,牠們對聲音極其敏感,易受到同類的聲音所吸引。為了保護雛鳥,繁殖後代,牠們利用回聲定位的本事,尋找遮風避雨、躲避天敵之漆黑山洞。因此,東南亞遍布的海島山洞就是得天獨厚的環境,號稱千島之國的印尼,也成了現代養燕產業的發源地。
燕窩的生產方式,可以依場所分為大略分為兩種:山洞壁上野生的燕子,稱為洞燕,與在屋簷下築巢的燕子,稱為屋燕。峭壁上的洞燕總產量不多,採摘過程也十分危險,面對龐大的中國市場早已供不應求;再者,為了抑制猖獗的盜採,許多洞燕區域已列入政府管轄的自然保護區,如前述提及的海南大洲島。
因此,現今大多數的燕窩都是在人造環境下生產,而這些人造環境,就是所謂的「燕屋」。
早期的印尼人發現,除了山洞以外,無人居住的老舊空屋裡也能發現牠們的蹤影;於是,印尼養燕人「借屋使力」,嘗試有目的性的引燕,逐漸發展出一套更有效的燕屋養殖方式,即「燕屋技術」。
當燕窩採收、收購、洗淨、貿易、包裝、銷售等程序,發展成上下游產業鍊的規模時,就是今日的燕窩產業(edible bird’s nest industry),也稱為養燕(swiftlet farming)。
只有氣孔的神秘屋子
以往的屋燕多為「自來燕」,意指燕子主動飛來屋簷下築巢。在華人的文化裡,燕巢有聚財風、人丁興旺、燕來福氣等吉祥的意象,因此燕子這個物種十分討華人喜愛。
而後為了發展燕窩經濟,人們開始興建燕屋,以更複雜的技術來吸引燕子築巢。所謂的燕屋,外觀上是一個只有氣孔、沒有窗戶的灰色屋子。阿金伯說:「對早期的印尼人來說,是一個非常神祕的行業,因為都不給人家知道。」
原因除了怕人類進出的氣味影響燕鳥的居住品質,對於屋內環境衛生引發的疑慮、燕屋內部構造所隱藏的商業機密,以及燕窩盜竊猖獗等問題,燕屋通常都是大門深鎖、外人無法輕易進入。再加上二十世紀末,印尼政治、社會上的族群歧視與反華情緒,因此,掌握養燕技術的華人對此間諸般門路更是諱莫如深。
養燕在印尼已有近百年的歷史,在馬來西亞卻是近二十年發展的事。據文獻紀載,十九世紀中葉,馬來西亞砂拉越的沿海山洞開始出現燕窩採收與交易的活動,且多由少數民族與砂拉越政府所掌控;但到了 1990 年代後期,原本在大馬沒沒無聞的燕屋,卻如雨後春筍般地冒出,全馬各地的大城小鎮,尤其是沿海城市,都能見到這種灰色的屋子。
到底養燕產業是如何轉移到馬來西亞的?阿強,一位有著二十年經驗的大馬燕農,告訴我一切都要從印尼排華的慘烈事件開始。
逃命後的異地生機
1997 年,亞洲金融風暴迅速地動搖全印尼的政治、經濟與社會。通貨膨脹加劇了原本的貧富差距,再加上國內政治長期動盪不安,以及有心人士操弄反華情緒,導致印尼人民將一切不滿及動盪的矛頭,指向掌握較多經濟資本的華人。
到了 1998 年五月,舉世震驚的「黑色五月暴動」爆發。在雅加達、棉蘭、泗水等華人聚集的城市,諸多華人住家與商家遭到洗劫、燒毀,婦女被群姦、折磨,約上千人遇害,而當時的印尼蘇哈托政府與軍方卻沒有任何作為。
華人能逃就死命地逃,很多人就往北逃到馬來西亞避難。這其中就包括了阿強的朋友,一位印尼棉蘭華裔。
這位印尼朋友原本在印尼就從事養燕業,逃難後為了在馬來西亞尋求生存之道,他請阿強尋找有沒有這種會用口水造窩的燕子。當時,阿強對此一竅不言自語地說:「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什麼養燕?哈,從來沒聽過。」
後來才發現,馬來西亞,尤其西馬的沿海城鎮,其實已有許多金絲燕,卻沒有人真正用「屋子」在養燕。
爾後,印尼朋友提供既有技術,和阿強合夥從事養燕,在當地闢建燕屋、觀察金絲燕的生態,並研究如何引燕,他們是馬來西亞第一批養燕人。
印尼暴動稍和緩後,他們去蘇門答臘的最大城市棉蘭拜師學藝,除了距離大馬霹靂州實兆遠(Sitiawan)一帶相當近,這兩地區亦是華人比例較高的地區。因此,實兆遠成了西馬養燕產業發揚光大的源地。阿強總結道:「不是印尼排華事件,我相信養燕業在馬來西亞還不會那麼快地擴散起來。」
同時,1990 年代始,東南亞房地產出現泡沫化的現象,亞洲金融風暴更是衝擊馬來西亞的房地市場,面臨前所未有的低潮,屋價崩潰大跌。這些印尼企業家和馬來西亞華人合作,將這些乏人問津的低價空屋改建成燕屋,作為一種另類的房地產投資。
當時實兆遠的房地產還因此漲幅不少,在燕屋房地產界還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有車有房,不如有間燕屋,你養燕子一陣子,燕子養你一輩子」。
這群在霹靂州的養燕先驅成功率非常高。當時整個區域可能就只有幾棟燕屋,很容易吸引到燕子,號稱「一次性投資,躺著等燕子飛來發大財」。許多大馬華人眼見輕鬆好賺,紛紛跟風投資,將空置、乏人問津的屋子拿來養燕;不少人也如阿通,自強一樣,專程到印尼拜師,學習養燕竅門、知識與技術。
不在島內的純正台灣味,而在與世界的連結上。
這不是一本講述台灣之光、正宗在地食材的飲食書。作者們透過九個與農業相關的故事,想要揭示更複雜、歧義,卻真正運作的如實世界。
四個單元,九位新生代研究者,秉持特殊視角,精選跨界案例,深度走訪田野現場,重新思考食物國族主義。從東南亞到台灣島內,從海外台商到台灣原住民,從高山到平原,從蘋果到燕窩,從以人為中心,到看見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