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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寫法比較高尚!日治時代一名獄中文人的日記用語解密

有一句英文諺語叫「魔鬼藏在細節裡」(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s),在日文則說「神明藏在細節裡」(神は細部に宿る),意思是細節是關鍵之處,重視細節,才可能臻至完美。


我們一字一句地解讀《劉崧甫日記》,正可以在史料的各個角落裡遇到神明,發現許多有趣的問題與細節。  ‎


我們最近發現其實不只劉崧甫寫的日記本文,連乍看之下沒什麼特別的收發信欄也耐人尋味:從他的寫法我們可以觀察到劉崧甫的文化素養的大眾化。


劉崧甫在監獄裡寫日記的時候,使用的是所謂的「當用日記」,也就是一天換一頁的日記冊。每一頁的右端有填寫當日天氣、有無收發信的欄位(參考圖 1)。如果當日他有收發信,會在收發信欄填上對方的名字。如果沒有,就用日文填「沒有」。


圖1 日記右端的欄位

有趣的是,他填「沒有」的時候,不是直接用日文平假名寫「なし」(日文唸作 nasi,意為「沒有」),而是「奈志」的草書(請參考圖 2)。「奈」用日文唸 na,「志」用日文唸 si,所以「奈志」音同「沒有」。不過,他為什麼要這麼寫?為什麼不乾脆直接寫「なし」?


圖 2   1926 年 5 月 5 日日記收發信欄。劉崧甫在發信欄和收信欄寫的都是「奈志」的草書。讀者們看得出來嗎?

假名的歷史:從變體假名到現代假名

要了解這個特殊寫法,需要先了解假名的來源。


我想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日文包括漢字和假名這兩種文字系統,不過假名到底來自哪裡呢?


其實假名來自漢字草書體,古代的日本菁英曾以漢字草書體來表示日文的音素。這個狀況和現在的台灣人以漢字表達閩南語有點類似。後來,借用來的漢字草書體便漸漸演變成了假名。


特別必須注意的是,十九世紀之前,一個音往往有好幾種寫法,不像現在,日文中一個音只會對應一個假名(先不論平假名和片假名)。例如,「ke」這個音現在寫作「け」,取自漢字「計」的草書體,但從前「ke」也可能寫成衍生自「个」、「遣」、「希」、「氣」這幾個字的假名(如圖 3)。


圖3 變體假名系統中的「け」有好幾種寫法。來源: 劉元孝編著,《古典日文解讀法》,臺北: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頁410。

以前的假名系統一般稱為「變體假名」,比現在的系統複雜很多,幾乎每個音都有好幾個異體字。


劉崧甫寫的不是「なし」,而是「奈志」的草書,便是在模仿「變體假名」。「な」的字源是「奈」的草書,所以劉崧甫寫的是「奈」的草書。「し」的字源是「之」的草書,但變體假名系統裡,「si」這個音的字源除了「之」字外,還有「志」字,所以劉崧甫寫的是「志」的草書。


問題現在解決一半了,不過我們還要進一步探討,劉崧甫到底為什麼選擇在收發信欄使用「變體假名」。


作為文化素養的變體假名

二十世紀以前,日本各地方言壁壘分明,例如東北人和九州人之間幾乎無法溝通,不識字的人也非常多。進入二十世紀,日本政府為了普及日語的交流與寫作,開始整理以往過於複雜的假名系統,設計出了一音一假名的現代系統。從此學校裡就不再使用變體假名了。


不過,在二十世紀上半期,變體假名仍常見於公文、日記、書簡等資料內。1920 年代之前日本國內的官方文書以及私人信件都經常使用變體假名;台灣總督府檔案也有很大一部分經常看到變體假名。又如《我是貓》的作者夏目漱石(1867-1916),其親筆原稿仍有很多變體假名。


為什麼還有人一直在使用早已被排除的變體假名?這是因為運用草書體的漢字以及變體假名在當時被認為是一種高級文化的象徵。從現在看來,字跡潦草、一音多字在語文的推廣使用上絕不是可喜的現象,不過當時的人似乎並不這麼認為,反而覺得是一種文化素養的象徵、一種文人的氣派。


基本上,劉崧甫也按照這種習慣,在收發信欄填「沒有」的時候,刻意用了變體假名系統,寫的是「奈志」的草書。我們從此可以猜測劉崧甫有一定程度的文化素養。


為什麼只在收發信欄使用變體假名?

我們現在可以了解劉崧甫在收發信欄使用變體假名的背景了,不過還剩下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他為什麼只在收發信欄使用變體假名?


《劉崧甫日記》有四分之一左右以日文撰寫,不過他在日文日記本文中都是用現代假名系統,甚少使用變體假名。也就是說,他幾乎只有在收發信欄使用變體假名。


準確地說,他在日記本文上偶爾也會使用變體假名,尤其是寫「ka」音的時候,他經常使用取自「可」字的假名(圖 4)。


圖4 五月五日第九行

不過,這個字在字型達數百種的整個變體假名系統中,算是最簡單的字。


他幾乎只有在收發信欄寫 nasi(沒有)或日記裡寫 ka 的時候才會使用變體假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在日記的其他地方很少使用變體假名?在傳統概念來說,常用才有高級文化的感覺。


我猜劉崧甫其實不太會寫變體假名,很可能只知道幾個經常出現,或比較簡單(如 ka)的而已,所以只在少數地方使用變體假名。


大眾化的文化素養

因此,從他在收發信欄寫的「奈志」,我們可以觀察到的與其說是文化素養,不如說是大眾化的文化素養。


他不太了解變體假名其實並不奇怪,二十世紀初他上公學校的時候,變體假名的文化已經開始消失,在學校裡面學習變體假名的機會相當有限,很可能只是在公學校的書法課學過一些簡單的字而已。


他很嚮往變體假名象徵的高級文化,才勉強運用它來寫作。


劉崧甫生於 1890 年代,幼年曾隨父親學習漢文,其後在大正時期進入學校接受教育,並服務於地方社會。


大正時期是什麼樣的時代?


一來,是大眾涉足政治社會的時代。學校教育開始向下普及,各種大眾媒體也漸漸發達起來。二來,是所謂「教養主義」的時代。過去屬於少數人的高級文化被重新定義,大眾開始接觸並消費他們過去觸碰不到的文化。在這種時代氣氛之下,他的文化素養有大眾化的趨向也並不奇怪。


不過,連書法都受到大眾化的影響,這點也值得特別關注。在大正時期,印刷技術也開始普及,大量出版的大眾媒體佔據主流,而使用毛筆的習慣漸漸消失。書法的水準也沒有以前那麼受到重視,劉崧甫卻堅持使用書法、嘗試書寫變體假名。


就這點來說,他也許有點反時代潮流而行。他確實是一名新世代知識分子,他的一隻腳走向現代文化,但另外一隻腳還是踏在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從發受信欄寫的「奈志」,我們可以觀察到橫跨兩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的姿態。

文章資訊
作者 都留俊太郎
刊登日期 2017-12-04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