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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辭》中的木蘭才不是漢人,甚至不是女性的名字!

編輯部 2020-09-13
首圖來源:迪士尼花木蘭動畫劇照。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

木蘭的故事幾乎完全來自一首民歌《木蘭辭》,作者和寫作年代皆不明,但一般認為詩中背景應該是拓跋魏時期(北魏,386-534)。詩中的某些部分,特別是以下六句,顯露出之後有文人墨客雕琢的痕跡,因此,這首詩也有可能是源自唐代(618-907):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但若是硬要追究確切的成詩日期,不僅是個意義不大的假議題,而且從「遊牧民的觀點」來看,這麼做很大程度上沾染了華夏中心論的習氣。因為正如上一章所述,隋唐皇室在政治上和血統上都是拓跋部的繼承人,並且被當時的遊牧族群稱為「拓跋」(Touba / Tabγach)。因此,成詩年代的問題並非本書討論的焦點。


這首詩的背景顯然是拓跋部和其早先的遊牧弟兄之間的戰爭,且極有可能是與留在草原上的柔然。正如梅維恆(Victor H. Mair, 1943-)所指出的,這首民歌也許「一開始是用其中一種遊牧民族的語言所構思出來的」。一般認為,柔然等同於西方史料中的阿瓦爾人(Avar),或至少兩者密切相關,並在之後成為早期突厥人的壓迫者和敵人。


因此,一旦我們認可拓跋部在語言學的劃分上屬於所謂的「l/r 突厥語支」(相較於大多數的突厥語都屬於「s/z 語支」)那麼木蘭的故事就不過是當時一起再尋常不過的軍事衝突,由一般認定是原始蒙古人的柔然人,對抗另一陣營的「漢人」和早期「突厥人」。如此一來,將《花木蘭》定位成反抗古代突厥人的說法,就變成十足的諷刺。


順道一提,如上一章所討論的,木蘭的故事也反映出草原女性傳統上較為剛強的社會角色,而中國的歷史書寫也沒有忽視這一點。此外,許多草原群體中的女人和男人並肩作戰,也是司空見慣之事。


在故事中,可汗/天子興兵與北方的敵人作戰,一個叫木蘭的小姑娘偽裝成男人代父從軍,原因便是《木蘭辭》中所寫的:「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在北方征戰多年後,可汗/天子指派她為高級官員,但她拒絕了這個封賞,只求能與家人團聚,共度和平的生活。在她回到家後,她換回了姑娘家的裝束,讓軍中同袍驚訝不已──他們和她並肩作戰那麼多年,卻從來不知道她是女人。


木蘭偽裝成男人代父從軍。(Source:Glaurung QuenaCC BY-NC-ND 2.0

饒富興味的是,《木蘭辭》中一再把「天子」稱為「可汗」,而且從來沒有用過真正的華夏稱號「皇帝」。考慮到它原來是首民歌,此種用法顯示出在當時的北朝,即使是一般操漢語的人民,也稱皇帝為「可汗」,只是這個有趣的風俗卻在正史中付之闕如。


在拓跋部祖庭的石室(443)內所發現的石刻銘文,正巧支撐了這個觀察,因為當中使用了同樣的天家稱號「可汗」,而不是華夏實際上使用的「皇帝」稱號。此外,它還證明了那個時代的北朝統治者,對「皇帝」這個正統漢語的詞彙避而不用,而這也支持了我的論點,即草原上神聖王權的遺緒,不僅只是相對於華夏政權的複製品。


本章的重點是此位著名的女中豪傑的大名,也就是《木蘭辭》中所稱的「木蘭」。對於這個名字的爭論從來未曾間斷,「木蘭」究竟是姓、是名,還是兩者皆是?迪士尼電影採納了大眾一般所認定的,把木蘭當成一個名字,而且有個姓氏「花」(迪士尼電影採納了「花」的廣東話發音 fa)。


這種約定俗成的看法毫無歷史根據,很可能只是源自一個普通的事實,即「木蘭」在標準漢語中代表芬芳的花卉植物。偉大的古代詩人屈原(約 340-約 278BC)在不朽的自傳抒情詩《離騷》中首次提到了此種植物的名稱,於是長此以往,「木蘭」在眾多文學作品中占有一席之地。許多人將它解釋為現代意涵中的木蘭花(magnolia)或紫玉蘭(magnolia liliiflora),然而這個古老植物名稱真正的科學識別仍然是個謎團。


文學中的木蘭,在中國傳統裡意指高貴純潔、芬芳嬌弱的開花植物,此一事實成為我研究的起點。也因此,除了《木蘭辭》所帶來的長遠影響外,木蘭本質上是個女性名字的概念,在今天的中國是毋庸置疑的。


我進一步觀察到,中國時常將女孩取名為「蘭」,而當其指原意「芬芳的植物」時,實則涵蓋了從蘭花(orchid)、蕙蘭屬(cymbidium)到木蘭花(magnolia)等各類的物種。


最早的例子可能是民歌《孔雀東南飛》中的「蘭芝」一名,意指「香草」,據推測,詩中描述的應該是東漢建安時期(196-220)一段如羅密歐與茱麗葉般的真實悲劇。這個女性名的普遍性可以從西晉永康元年四月二十五日(300 年 5 月 29 日)的墓誌銘看出端倪──墓的主人是開國皇帝晉武帝(236-290)的貴人左棻(約 253-300),而她的字正是「蘭芝」。在拓跋魏時期的墓誌銘中,也證實了有許多女性皆以「蘭」字為名。


換句話說,以此為據,我們可以主張在中古中國的典型社會環境中,「木蘭」很有可能是女性的名字,且即使到了現代仍是如此。不過,顯然在木蘭故事首次出現之際,情況並非如此。《木蘭辭》明明白白地表明,在木蘭揭露了她的真實性別之後:

 

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如果木蘭在標準漢語中,是個極為女性化的名字,就很難解釋為什麼木蘭的戰友會不知道她其實是女子。這是首個跡象表明了「木蘭」很有可能不是漢語。

有更多的證據可以支持這個論點,即詩中的木蘭確實不是漢人的名字,甚至不是女性的名字。《周書.列傳》記載了著名的北周將領韓雄:「『字』木蘭……雄少敢勇,膂力絕人。」(43.776)


何謂「字」呢?在現代之前的中國,除了本名,還會有另一個「字」,通常會用可以強化本名或與本名互補的字符,來傳達合乎本名意旨的特質。


事實上,「名」和「字」的關聯是中國菁英文化中一大突出的特色,上溯至孔子、下及蔣介石和毛澤東皆然。例如,已故的「偉大舵手」字「潤之」,這和毛的本名「澤東」字字相對,「澤東」按照字面意義解釋是「沼澤/湖東」,更為文氣的解釋是「澤披東方」;「潤之」意思為「使之濕潤」,有培育植物和農作物之意,因不夠文雅,後來改為「潤芝」,「芝」意指祥瑞之草。


除此之外,了解「名」和「字」的關聯,對於鑽研古代中國的語言學也極有助益。一般來說,稱人以「字」,比直呼本名更為尊重有禮。


回到上述的《周書》,我們可以看到「木蘭」不僅是軍人的字,而且還與其本名「雄」相搭配。「雄」原意是「雄性」,但更常使用的意涵是「雄偉」、「強大」和「強壯」,符合韓雄在列傳中所記載的形象。此處不太可能是用漢語中木蘭「高貴」、「芬芳」、「嬌貴」的女性概念,來互補韓雄的男子氣概和勇猛。


木蘭於清代院畫家赫達資《畫麗珠萃秀冊》中的形象。(Source:Wikimedia

當然,木蘭也有可能是乳名,因為佛教傳入的文化中,會取一個貶低身分的小字,來避免遭上天忌恨。然而,這個想法也不合理,因為漢語中「木蘭」的意涵並不粗鄙。


相反地,另外兩項史料,即《北齊書》和《北史》,由於並非基於《周書》而著,故沒有受制於影響後者的諸多政治和文化禁忌,而能給予我們一個清晰的圖象──「木蘭」其實只是韓雄的真名或「家鄉的」名字,因其生長之地成為北齊的一部分,但他卻叛國,投奔了對手北周政權。所以,《北齊書》和《北史》從來沒有提及過韓雄的本名「雄」,而是稱之以「州人韓木蘭」,或甚至是「叛民韓木蘭」。不過根據《周書》,便可知木蘭是韓雄的字,稱其為「木蘭」反而要比直呼其漢名「雄」,帶有更多的敬意。


因此,我提出以下幾點:


  1. 「韓」在當時是胡人的姓氏。這在中國史家姚薇元(1905-1978)的《北朝胡姓考》中有詳細的記錄。例如,在《北齊書》中提到了一個名為「韓匈奴」的人(意指「韓姓匈奴人」)(21.294)。

  2. 即使是「華夏」的韓氏一族,最重要的起源地仍然是遼東邊界地區的昌黎郡,此處想當然耳會有許多「蠻族化」的漢人氏族。例如,北齊的韓鳳就出身昌黎,他慣於稱呼其他漢人為「狗漢」(《北史》92.3053)。順道一提,在這個邊境之地最著名的當地人,可說就是安祿山,他是個「突厥和粟特混血的雜胡」,並在日後幾乎導致了唐朝的覆亡。著名的唐朝詩人、文學家、哲學家和政治家韓愈(768-824)雖然出生於河南孟州,但因祖籍的關係,便自號「昌黎」,來彰顯這個事實。

  3. 韓雄出身於世代從軍的家族(《隋書》52.1347),他那更有名氣的兒子韓擒虎(538-592),在 589 年為隋朝攻克了南朝(陳),這是自 317 年西晉遷都建康以來的首度統一,因而讓韓擒虎官拜上柱國(另一個上柱國是賀若弼〔544-607〕,其鮮卑後裔的身分毋庸置疑)。韓擒虎的豐功偉業更成為傳奇故事的寫作題材,最早可見於成書三個多世紀後的敦煌文獻,世稱《韓擒虎話本》(編號S.2144)。

  4. 韓雄的墓誌銘最終替我們證明了木蘭實為其本名。墓誌銘的紀年為天和三年十一月十八日(568 年 12 月 22 日),拓印至今仍保存在北京的國家圖書館中。其中敘述了(北)周的大將軍本名木蘭,卻絲毫沒有提及他在正史列傳中所記載的漢名「雄」。這符合我在第一章中所指出的,在繼承拓跋魏的兩個相爭的朝代中,北周實際上比北齊更加「鮮卑化」,可惜其官修正史所受到的漢化和竄改卻更為嚴重。

  5. 如前一章所論述的,包括隋唐皇室等從前的胡人和胡化的漢人,在這個時代有個根深柢固的習俗,即保留胡人的名字作為「字」或「乳名」。北齊一朝的突厥─回紇猛將斛律金(488-567)就是個絕佳的案例,他留有《敕勒歌》傳世,今日許多人推崇這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好的詩之一。而他的字「阿六敦」正是個胡人的名字,和其漢名「金」之間,也有著相互搭配的關聯。已故的卜弼德就是第一個提出斛律金的字「阿六敦」是個突厥─蒙古語詞「altun」,即「金」的意思。

前述的證據皆清楚地表明,韓雄(又名木蘭)之名是另一個「漢名胡字」的案例。因此,在拓跋政權及其繼承者的治下,木蘭實際上是個胡名,而不是人們以漢語為標準,所認為的女性名字。這就是為什麼女英雄「木蘭」一字,最有可能是姓,而不是名;我會在本章中論證出,她在軍中從未隱瞞過自己真正的性別。此外,考慮到韓雄的情形,中國「名─字相應」的規則將能為我們釐清胡名木蘭的真實意涵。

 

 

本文摘自八旗文化《木蘭與麒麟:中古中國的突厥伊朗元素》
中古中國的突厥-伊朗色彩,絲毫不比近代中國的滿蒙色彩少。
只因唐並非本土王朝,而是具有突厥特徵的「鮮卑─華夏政權」!
作者跳出儒家典籍,採用好幾種語言的比對和統計學,確定了這些概念或傳說的起源與演變。他用嚴密的考證和推理,揭示了令人震驚的結果。
文章資訊
作者 編輯部
作者  陳三平( Sanping Chen)
譯者 賴芊曄
刊登日期 2020-09-13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