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2 年,是同治皇帝即位的第一年,當時清朝已經統治臺灣近二百年之久,不過實際上清朝對於位處於邊區、隔海一方的臺灣控制依然十分薄弱。除了大家耳熟的「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亂」的說法之外,還可以從許多地方得到應證:無論是康熙年間的朱一貴事件、乾隆年間的林爽文事件,而甚至30年前還發生過衝擊臺灣中南部的張丙抗官事件,而在同治即位以後,隨即又發生了戴潮春事件。
在傳統古老帝國所統治邊區,反覆的出現叛亂、械鬥實在是屢見不鮮,並非甚麼稀有的事情。不過這些故事在流傳之時,往往會以為戰爭只是男人的事情,只是仔細探究這些發生在清朝臺灣的民亂事件後,總是能夠看到女性帶領著叛軍作戰的紀錄。究竟這些女性在戰場上擔任著怎樣的角色?我們就從這起發生在清朝統治後期的戴潮春事件,來重新認識這些民變中的女性。
戰火下的女性面貌
戰亂帶來的是流離失所,尤其是女性在這樣的殺伐中更是難以倖免。當時詩人陳肇興或許最為有感。陳肇興,清代彰化人,字伯康,號陶村。戴潮春事件爆發後,彰化縣城迅速陷落,他隨著民眾逃難到武西堡牛牯嶺山(今南投集集一帶)中,逃亡期間協助清軍平亂。而在他的詩作《咄咄吟》則描寫了在戴案期間的經歷。
誠然由於政治立場的緣故,陳肇興對於戴軍的批判尤為明顯,但另一方面陳肇興的詩文中也流露戳了對於戰亂下百姓流離失所的辛酸。
「客言賊如毛,揭竿萬萬行。紅旗蔽白日,刀戟相低昂。前頭載婦女,後頭括金璫。殺人但聞聲,烏能審其詳。」
詩詞描繪的戰爭中流離失所、貧困、生命安危,在在顯示百姓的苦難,而婦女的角色大多顯得卑微。不僅婦女被戴軍擄走,財產也為戴軍所劫掠。
連橫的「婆娑洋聞見錄」
不過,這僅是婦女在戴潮春事件中的其中一種形象,與過去認知相悖的事情是在戴軍中出現了不少位女性將軍。在清代仕紳留下的文書中便有不少這樣的記述,而相關的記述也傳誦至日治時代。
在《臺灣日日新報》中,曾經有過筆名為劍花室主之人撰寫的專欄「婆娑洋聞見錄」連載。雖然劍花室主之人一直都保持著匿名身份,不過他的連載文章大多為臺灣各地故事,許多也曾出現於《臺灣通史》中,而「婆娑洋」也正對應著《臺灣通史序》中稱:「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實式憑之。」,因此這專欄的作者應該就是連橫。
雖然《臺灣通史》僅略略提及戴潮春事件中的女性,但顯然連橫並沒有遺忘這些女性的角色。「婆娑洋聞見錄」第十四集便以〈女勇士〉為名,記錄這些女將軍的故事。至於這些故事究竟從何而來?如果仔細比對內文便不難發現,這些文字應當也有所本,是來源於清代仕紳撰寫的的《東瀛紀事》、《戴案紀略》等紀錄,引用內容大抵相同於這些官紳文人的紀錄。
戴潮春事件中的女性身影
其中最為著名的是鄭大柴之妻謝秀娘。在攻破彰化縣城後,戴潮春頭戴黃巾、身穿黃馬褂,自稱為大元帥,並分封其手下將領官位,其中鄭大柴被封為保駕大將軍。他的妻子謝秀娘據聞頗為美艷,但卻同為戰場上的悍將。在丈夫鄭大柴死於清軍炮火後,謝秀娘為了替丈夫報仇,多次率軍攻打斗六街。根據連橫在《臺灣日日新報》上的描述,謝秀娘在進攻斗六失敗後,又聚集了數百人攻打北斗,最後在經過北斗時被當地人所殺害。
另外一位戰場上的女性則為王新婦的母親。在戴潮春事件中,許多嘉義民中也隨同戴潮春起義,在王新婦被清軍逮捕而伏誅後,他的母親為了替兒子報仇,無懼於清軍砲火、聚眾反攻,數次兵臨嘉義縣城。日治時期所流傳的唸歌〈辛酉一歌詩〉便描述過戴軍圍嘉義縣城時,有位巡城女將軍王大媽,大概就是王新婦的母親吧。
還有戴軍鄉紳陳弄之妻無毛招。在起事即將失敗之際,陳弄開始盤算起是否投降以免遭到清軍殺害,無毛招卻堅決反對丈夫的決定
「今日雖降,難免一死。與其俯首受戮,何如悉力抗拒以緩須臾耶?」
無毛招認為不管降或不降都不免一死,那不如奮力抵抗。當清軍砲火襲來,眾人紛紛躲避,直至清軍湧入之際,陳弄傖惶逃亡,妻子卻選擇自焚而死,為了自身的信念而殉亡。當然,陳弄最終也沒有逃過被清軍斬殺的命運。
而戴軍麾下嚴辦的妻子大腳甚也是剛烈之人,就連站在清朝官方立場的歷史敘事,也不得不稱讚嚴辦妻子的堅毅。大腳甚作風彪悍,經常坐在馬鞍上,在攻打嘉義時扎營於台斗坑上帝爺廟(今嘉義市),並趁著勢頭大舉進攻,城內民眾人心惶惶,只能不斷修補堡壘,大腳甚也才悻然離去。大腳甚最終被捕時,被囚禁於牢車上遊街示眾,民眾沿路拋擲瓦石攻擊大腳甚,但他卻一句話也沒吭聲。
林日成(或稱林晟)的妻子也是這樣死戰不投降之人,當林日成敗退回老地盤之際。林日成在門口堆滿火藥準備危時自戕,正當林日成小妾想逃跑之時,妻子已經點火自焚引爆火藥,林日成和小妾僅受傷,小妾甚至在清軍面前求饒,而妻子卻在當場被炸得粉碎。
官方角度的性別敘事
相對於過去在歷史上女性往往是缺席的角色,在戴潮春事件中卻意外出現許多女性的紀錄,不過這或許並不是完整地看到女性在戰爭中的英勇,與他們的奮鬥精神。倘若從以仕紳觀點、偏向清朝官府的紀錄,如林豪《東瀛紀事》與連橫的《婆娑洋聞見錄》來看,顯然的較少描寫女性做為戰場戰士,觀測敵情、陣前殺敵的一面,而相對著重於女性忠義,為親復仇的形象。
林豪《東瀛紀事》中這段話,或許能更清楚顯示為何女性的形象會如此呈現:
而世之膺高爵、制方面者,一旦有事,或束手無策,或藉端規避,與夫林中喪馬,委重寄於草萊,階下叩頭,乞餘生於犬豕者,隨在比比也。豈自顧其身視婦女為重耶?吾不知其自命居何等也!
作為支持清朝的仕紳,毫不意外地批判戴軍中的男性位居高位,卻藉故規避、不負責任,也稱呼這些婦女有戾氣、塗炭生靈。不過林豪話鋒一轉,變藉著感佩這些戰場上的巾幗將軍,稱讚她們是「有勇有謀,刀臨頸上,至死不悔」,來突顯戴軍男性「階下叩頭,乞餘生於犬豕者,隨在比比也。」,將殃禍因歸諸於戴潮春軍隊中的男性。因此《東瀛紀事》與《婆娑洋聞見錄》之中,就留下了許多戴潮春事件中與婦女有關的紀載。
在官方立場的背後
有關於戴潮春事件中的女性,並非僅有在官方士紳所撰述的文獻之中記載,還存在於〈辛酉一歌詩〉、〈相龍年一歌詩〉等日治時期所流傳的臺灣話唸歌之中。在這些立場較為偏向戴潮春的歌詩中,我們更可以看見對於婦女參戰的高度讚揚和具體描述。
例如〈辛酉一歌詩〉中便稱讚洪花的妻子李氏是「洪仔花出陣都是好伊某」;〈相龍年一歌詩〉則稱「洪花好𪜶某,大脚程是伊亇踏頭某。」,按照研究者的解釋,「𪜶」就是「的」的意思;「大脚程」是妻子的外號;「踏頭某」是大老婆、正室。也就是說兩首臺語歌詩都是在誇獎洪花的妻子也是驍勇善戰之人,不輸她丈夫。
〈辛酉一歌詩〉之中也提及
會齊困山城。四城門困落去、竝無糧草好入去、散凶人餓到吱吱呌。五個大哥巡城是女將:大腳甚、臭頭招、女嬌娘、北社尾王大媽、黃大媽。
這段話的意思是指叛軍計畫一同攻打嘉義縣城,而使縣城四個城門都遭到圍困,清軍的糧草無法支援城內,城內飢民充斥。而負責在外巡視圍成的竟然是五位女性將軍。其中的「大哥」是詩歌中對於戴軍領袖的稱呼,凸顯了女將曾在戴潮春軍中活躍著。
〈辛酉一歌詩〉更仔細描述過一位客婆嫂英勇的一面:
客婆嫂打銃上蓋會、一門銃打去對對著二個:
頂不通、一個是元帥、一個是先鋒。
文武官員看見羅仔賊被人來打死、目屎落淋漓、運棺就返去。
這段話的意思是有位客婆嫂一槍擊斃了義民領袖羅冠英,而這位客婆嫂正是陳弄的妻子無毛招。吳德功的《戴施兩案紀略》稱「羅冠英悉力攻打,弄妻作粵語,誘以降意。英不知防,弄妻陰以鳥銃橫擊之,其徒數十人,皆中炮死。」在吳德功的記述中,無毛招用客家話軟語相求、以老弱哀兵誘敵,引誘客家義民羅冠英前來探詢,趁著他深入後開炮突擊,展現其運用智謀的樣貌。
清代女性處境與歷史困境
戴潮春事件中可以看見不少女性積極的參與,一方面這可能顯示了在中下階層人民中,男女之別或許不是那麼嚴格,女性負擔起部分的男性角色,在戰場上奔波赴命,乃至於提刀對陣都是可以想見的。尤其是明清時期農民起義的叛軍中首領、盜賊、將軍的紀載,女性的身影更是不在少數。這樣的現象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臺灣作為清代邊區社會中,民風的慓悍與習武的精神。由於早期的開墾社會以及官方力有未逮,訴諸武力成為維護自身利益的重要手段,女性自然不會在這樣的社會型態之中缺席。
不過,就算如此,女性的身影還是經常在歷史的記述中缺席,或又受到敘事立場的影響,而致使女性成為襯托男性的角色存在。這些女性將軍的名字也大多與丈夫、孩子並列,有時甚至不會出現本名。不過,沒有被完整紀錄並不代表沒有參與,下次若在歷史故事中看見女性身影,或許也可以嘗試地想像當時女性的歷史處境。
延伸閱讀:
1.《臺灣通史─原文 +白話文注譯》
連橫著,蔡振豐 、 張崑將等譯,點此購買
2.《臺灣通史》
連橫著,點此購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