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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治林業的工人薪資已逼近當時的老師,但為何還是缺工?

張家綸 2017-08-07

生活不穩定的林業工人

前文提到,日治時期為帝國付出青春和血汗的木材工人,是帝國森林產業中最重要也最不可或缺的基石。聽起來如此重要又危險的工作,平均薪資應該很高………吧?


事時上,這些林業工人領錢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根據你砍了多少樹,或者種了多少樹,總之根據你做的事給薪,但另一種主要的是做幾天、就給幾天,也就是採取「日薪制」,薪水會因應工作的專業和粗重程度而不同。


以 1921 年為例,砍伐和整材是需要專業技術的基礎工作,大多數是日本人擔任,日薪 2.8 圓,雖然也有少數臺灣人,但薪水是日本人的一半,日薪只有 1.55 圓。相較於上述的基礎工作,造林是相對比較輕鬆的工作,一般都由臺灣人擔任,日薪大約減半,以種樹苗來說,日薪 0.67 圓。


松崎呈次,〈台湾ニ於ケル林業勞働問題〉,台北帝國大學附屬農林專門部林學科卒業論文,年代不詳。

但這樣金錢的概念聽起來還是不夠具體,我們以當時的米飯來說好了,1922 年一石米要價約 22 圓,一石米約 180.3856 公升,約 180 公斤,一碗飯大約 70~80 克,換句話說,一石米至少可以煮出約 2250 碗飯不等,以最低薪的 0.67 圓來說,瞎忙一天,一碗米飯吃不飽,還可以再吃個 67 碗呢~~~


如果這樣還不夠,那我們再以蕃薯為例。1922 年蕃薯每台斤 1.5 錢,我們以全家便利商店重量級的蕃薯 226 克以上的數據來計算好了,1 斤約 0.6 台斤,大約兩條超重量級的蕃薯,以最低薪的 0.67 圓來說,67 錢可以買 27 公斤蕃薯,也就是說,進入全家就可以一次收購約 119 條重量級的蕃薯,連還沒放上烤爐的存貨都可以一次清光呢 [1] ~~


當然叫你吃飯,不是真的只叫你吃「飯」,還可以再配其他菜類,或者蕃薯簽,錢當然也不是全部拿來讓自己當吃貨就好,總是有其他日常必須開銷,但若連續做滿一個月,中間配合星期制休息一天,薪水應該綽綽有餘。


換算一下,無論輕鬆或粗重的,砍伐日本工人的月薪應該有 67 圓,臺灣工人則有 37 圓,即便種樹苗的臺灣人,也有 16 圓。若與 1922 年一位公學校教師月薪相比,在公學校任教的老師一個月最少也有 44 圓[2],老師在日本時代是菁英階級,這樣聽起來感覺在山上賺錢還滿威的,照理說應該很多人投入這行業才對?


然而,實情並非如此。


實際上,山上的砍伐工作時有時無並不穩定,所以林地工作才採做多久算多久的日薪制,而且最根本的問題是,很少人想投入這個行業,因為工作十分危險、交通不方便、生活也不方便,想買杯涼的都不知道該去哪買,也因此,投入此行的人通常是家裡經濟已經相當困頓,不得以才來此應徵的人。


工人的勞動問題

阿里山開發所獲得的資源給足了臺灣總督府信心,於是總督府又陸續於 1915 年和 1916 年分別開發了太平山和八仙山。伴隨林場的開發,當然也需要足夠的人力加入,但卻衍伸出兩個主要問題,第一,人不夠;第二,就算人來了都是新手。


針對這兩個問題,當時很多日本學者提出很多解決方案,其中一位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的博士矢田貝寬於 1926 年提出一個全面性的好方法。他說由於工資容易受到市場或現場環境影響,造成人力來源不穩定,時少時多,這使得經營者必須利用農閒時期招攬勞工,這樣的結果就是作業品質不穩定。


他建議應該建工寮,同時選擇有水利之便且又衛生的地方,讓來的人住的舒服,才能提高工作效率。至於人的來源,可以召集附近村民組成一個專責林業的部落。不過,由於成林期長達 40 到 60 年,因此為了防止勞工逃逸,可以租給他們耕地並且供給生活必需品。


如此一來,不僅解決勞動力問題,也可教他們一些林業技術與知識,進而培養愛林觀念以自發性地保護林地。最重要的是,實行初期為拉攏人,雖然以高工資聘僱,但長久以往,由於逐漸熟練技術,將隨之提高造林成效並增進利益,於是,工資也可以相對變低。


哇!!聽起來好棒棒阿!!!


But!


這樣的概念其實是來自日本林業村的經驗,但日本的林業村落是歷經幾百年才形成,一時之間要移植到臺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總之,聽起來是個好方法,但要實行起來沒這麼簡單,因為臺灣人口產業結構中農業人口幾乎占了一大半以上,這些來山上打工的農閒時期人口,突然間要他們拋棄農業並轉換跑道,確實是突然了點。


日本知名作家三浦紫苑的《哪啊哪啊神去村》以三重縣美杉村為場景,描寫一個日本林業村的故事。後有拍成電影,由人氣偶像長澤雅美擔任女主角,染谷將太擔任男主角,2014年上映。

雖然難以實行,但類似建議層出不窮,像是 1932 年的《臺灣山林會報》甚至舉辦徵文比賽,針對當時的林業問題,對大眾徵稿,並從中評選出優秀的論文。(咦?辦理如何提升林地工作效率的徵文比賽?好像在哪裡看過類似比賽的樣子?)


徵文比賽第二名,第一名從缺,資料來源:《台灣の山林》,79(1932.11),頁59。

可惜的是上述這些問題,在 1920 年代到 1930 年代普遍沒有獲得有效的解決。

儘管當時的日本學者曾向政府呼籲,改善工人生活環境並善待工人,我們無法得知管理者是否有確實做到,但這個問題在未來確實成為某些抗爭運動的原因之一。例如在南投霧社一帶,原本有許多賽德克族族人擔任木材砍伐工人,他們一方面苦悶於為何必須替奪取自己獵場的日本政府工作,另一方面,又因為沒有遵照搬運樹木不能拖地的原則,遭受警察斥責甚至毆打,再加上受不了讓人喘不過氣的學校興建工程進度,以及種種累積下來的各種因素,最後在 1930 年爆發了霧社事件。


血汗的木材工廠生活

上游的樹木砍伐後,經由人力、臺車、木馬乃至火車運到山下,接著再透過內部軌道運到製材廠。以嘉義來說,因應木材業的興起,興建了一座全東亞第一的製材廠,又因有錢大家賺,許多人也接連著投入木材產業,促使嘉義一帶出現許多木材行,結果鄰鄉的人也都紛紛跑來這裡找工作。


日本時代的嘉義製材所明信片,來源:國家圖書館臺灣記憶

根據現有的口述記憶,這些人主要來自嘉義東石、布袋,雲林水林鄉、口湖鄉,臺南北門沿海一帶的「海口人」,人力來源和上游木材工人有很大的重疊,主因當然也是因為這些地方難討生活,促使這群人不是上山找工作,就是在製材廠裡做工,或當學徒。


這些人大多互揪一起來,由於彼此有共同的出身背景,情感聯繫較為強韌。到了木材工廠後,如果有牛車的,就會用牛車搬運木材;沒有的,就必須靠人力拖運木材,有時甚至連太太、小孩一起拉進來當免費勞工。總之,在當時木材工廠常常出現一種場景,先生在前面拉車,太太和小孩(甚至太太背上也背著嬰兒)一起在後面推車,艱困中有溫馨。


雖然在官方的嘉義製材廠有大型機械協助剖木材,但大部分的木材工廠並無足夠資金購買這些大型機械,大多透過人力以鋸子剖開,而且通常要好幾個人合作才能將原木處理完畢,其中老闆也不是涼涼在旁邊出一張嘴,他通常必須身兼員工,和大夥一起嗡嗡嗡。撇開打工仔和老闆不說,學徒是最辛苦的,雖然供應三餐和住宿,但沒薪水可領,而且還要一大早起來掃地、擦桌椅,飯後還得洗碗。


嘉義製材廠的動力室,透過火力發電,不僅供應整個工廠的電力,也供應整個北門地區的電力,圖片來源:行政院農業委員會http://www.coa.gov.tw/ws.php?id=2503466

不過,許多學徒在這段期間也努力跟著師傅學習,包括如何辨別樹種,如何快速剖開樹木,他們只要眼觀、鼻嗅、用尺量一下,就可以立即判別樹種,完全是真功夫。


不過,也因為了解哪一種樹種最頂級最賣錢,因此會有些不肖學徒偷偷夾帶良材謀私利。當然,大部分的人還是挺老實的,他們學夠工夫,存夠錢後就自己開業當老闆,而且只要有心,就有可能一路從木材零售業,做到鋸木業,甚至直接成為開發森林的投資者,1960 年代開闢丹大林道的孫海,就是一個從日本時代的學徒變成林業大亨的最佳例子。(文章可見,停止機鋸轉動的力量:一位熱血記者,用鏡頭改變台灣森林的命運)


阿里山的林業帶動了全島林木開發,其中之一便是「太平山林場」。1926 年興建土場(現為太平山森林遊樂區入口處)到羅東竹林(現在位於羅東林業文化園區內)的森林鐵路後,林木集中經由運輸到羅東,並為此興建製材工廠。


林業開發帶動了羅東的發展,同時也吸引了外地人來此處工作,而蘇火旺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進入了羅東製材廠工作,殊不知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站。


1937年太平山上日本木材工人合影(圖片來源

蘇火旺死了以後

蘇火旺死了以後,世界伴隨中日關係的緊張,讓整座臺灣島上緊了發條。日本以帝國主義的擴張來解決內部的經濟恐慌問題的手段,短期雖然見效,現在卻招來惡果了:日本的經濟被封鎖了。


日本的除了持續擴張外,只能在自有的領地中汲取資源,這使得日本破壞了自己建立的使森林永續發展的植伐平衡原則,大肆地砍伐臺灣森林,而太平山的林木砍伐量也於此時,逐漸地超越了阿里山。


1937 年起,臺灣進入戰爭時期,總督府為了提升林地工作效率,提倡造林報國運動,而學者們也極力地在報章雜誌上發表相關文章,1940 年代一位台北帝國大學附屬農林專門部林學科(現為國立中興大學)的學生松崎呈次甚至以此為學位論文題目撰寫〈台灣林業的勞動問題〉(原:台湾ニ於ケル林業勞働問題)。總之,無論從政府、學者或學生,都明顯地感受到整個帝國的焦慮。


至於當時砍伐工人生活如何,由於篇幅和資料有限,只能就此打住,但從當時學者老調重彈的言論,可以知道問題應該尚未解決。


幾年後,帝國瓦解了,但建構起來的勞動結構未隨之毀滅,他披上另一個政權的外衣,進入下一個季節,並且很有可能地,重複同樣的老問題。


[1] 以上度量衡換算,請參考度量衡單位換算系統


[2] 資料來源,請善用臺灣總督府職員錄系統

參考資料
  1. 〈製材工人溺死〉,《臺灣日日新報》,1931 年 8 月 16 日,11259 號。
  2. 矢田貝寬,〈樟樹造林達成上造林部落造成の必要に就いて(承前)〉,《臺灣山林會報》,23(臺北,1),頁8-10。
  3. 矢田貝寬,〈樟樹造林達成上造林部落造成の必要を論す〉,《臺灣山林會報》,22(臺北,11),頁 2-5。
  4. 吳聰敏,〈台灣農村地區之消費者物價指數(1902-1941)〉,《經濟論文叢刊》,4 卷(2005),頁 323-357。
  5. 李文良,〈帝國的山林:日治時期臺灣山林政策史硏究〉,臺北: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研究所博士論文,2001。
  6. 松崎呈次,〈台湾ニ於ケル林業勞働問題〉,台北帝國大學附屬農林專門部林學科卒業論文,年代不詳。
  7. 佐藤政藏,《第一第二 臺灣霧社事件誌》,臺中:實業時代社,1931。
  8. 林清池,《太平山開發史》,宜蘭縣羅東鎮:浮崙小築文化,1996。
  9. 賀田直治編,《臺灣林業史》,臺北:民政部殖產局,1917。
  10. 廖景淵文圖,《檜山邊境‧觀霧森林:畫說林業》,臺北: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林務局,2012。
  11. 蔡榮順,《發現一百年前的阿里山:阿里山林業老照片集》,嘉義市:金龍文教基金會,2004。
  12. 顏尚文計劃主持、陳亮州採訪編輯,《嘉義市木材業口述歷史》,嘉義市:嘉義市文化局,2003。
  13. 顏尚文總編纂,《嘉義市志‧卷三‧經濟志》,嘉義:嘉義市政府,2002。
  14. 羅東公學校編,《羅東鄉土資料》,羅東:羅東公學校。
文章資訊
作者 張家綸
刊登專欄 山林碎語
刊登日期 2017-08-07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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