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貓難實叮
在臺灣史上,有兩位值得一書的「貓難實叮」。
一位是 1661 年鄭成功攻臺時,擔任赤崁郡守,因普羅文遮城陷落被俘的 Jacobus Valentyn,漢文史料寫作「貓難實叮」。當年鄭成功寫給臺灣末代長官揆一(Frederick Coyett)的勸降信,就是這位貓難實叮負責翻譯的。
另一位貓難實叮,François Valentyn(1666- 1727),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牧師。他的年代較晚,出生時臺灣已經易主,所以他沒有來過臺灣,只在印尼一帶活動。他之所以值得一提,是因為他晚年在荷蘭出版的《新舊東印度誌》,書中對臺灣的描述在近代被蘇格蘭牧師甘為霖(William Campbell)收錄在《荷據下的福爾摩沙》,是二十世紀初葉研究早期臺灣史的重要資料來源。
不過早期臺灣史的研究在近一世紀以來已經有長足的進步,有更多史料被整理出來,更多十七世紀當代的出版品被學者運用。牧師貓難實叮在十八世紀初葉編撰的《新舊東印度誌》,資料和內容都已經太過簡略,對現在的研究者來說並不實用,只有書中附上的那張橫躺的臺灣地圖,還是常被用來代表臺灣。
文本中暗示的人際關係
但史料過時並不代表我們對這份史料已有充分理解,特別是在《新舊東印度誌》的撰寫過程中,牧師貓難實叮運用了哪些資料,用什麼態度整理改寫原始資料,我們都還不甚了解,或許也沒什麼研究價值。不過我還是花了點時間追查他可能用過的資料,發現牧師貓難實叮和長官揆一的兒子,兩位看似沒有關係、地位也有差距的 VOC 員工,或許曾經有交集。
證據就在《新舊東印度誌》關於臺灣的章節,有許多部分取材自 1675 年出版的《被遺誤的福爾摩沙》,在敘述鄭成功攻臺的部分,立場也相當同情揆一等死守熱蘭遮城的官員。這顯示牧師貓難實叮和比他大 16 歲的小揆一,似乎有某種程度的私人關係。
本書作者化名 C. E. S.,被認為是「揆一與其同僚」(Coyett et socii)的縮寫。揆一雖然因臺灣失守的責任而被流放到班達群島,回荷蘭後也被規定不得過問東印度事務,但這項禁令並不適用於他的子孫。揆一的兒子 Balthasar(1650- 1725),姑且稱他「小揆一」,1650 年出生於臺灣,1681 年進入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為殖民地官員。他曾在 1690 年代任職於老揆一被流放的班達群島,又在 1701- 1706 年間擔任安汶(Ambonia)長官。
就在小揆一卸任安汶長官時,未來會撰寫《新舊東印度誌》的牧師貓難實叮正要前往安汶,擔任安汶城內教會的駐堂牧師。在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殖民地菁英小圈圈內,這兩位一前一後任官於安汶的人,應該彼此知道對方,甚至可能對荷蘭殖民臺灣的歷史交換過意見。雖然這個推測沒有史料證明,但我們似乎可以想像他們見面的樣子。
以下是我模擬他們在 1706 年巴達維亞揆一邸見面的樣子:
巴達維亞揆一邸之會
某個平靜的午後,巴達維亞揆一邸的僕人走進玄關,隔著書房的門報告:「緞(老爺),貓難實叮牧師來了。」
「緞」,馬來語的 tuan,原意為「老、年長」,可用作稱呼長者的頭銜敬稱,我翻譯為「老爺」。在巴達維亞,荷蘭東印度公司官員只在辦公室說荷蘭語,回家跟僕人,甚至是在地出身的妻子,說的主要是馬來語。
小揆一正在把玩從安汶帶回來的貝殼,聽到僕人的報告,喊了一聲「請他進來」,放下收藏品,走到客廳等待客人。他之前就聽說過這位貓難實叮牧師,十多年前在安汶地區執事,當時他也在附近任官,算是鄰居,但沒有深交。
貓難實叮走進這個充滿東印度風情的宅邸,對面前的安汶前長官行了個禮。
「晚生將要到安汶任職,出發前先來向長官閣下討教。」
「貓牧師太客氣了,十多年前你不也在安汶待過一段時間,老地方還是老樣子,沒什麼好說的。」
「現在新人新政,有什麼該注意的地方,還是要請長官閣下指點。」
「貓牧師的新職是?」
「維多利亞城教會的牧師。」
「對啊,那裡的牧師開缺了。帶領公司同仁的宗教生活,這對貓牧師來說應該是得心應手吧。」
「其實晚生這次來東印度還有另一個服侍神的目標,要讓公司把我翻譯的馬來語聖經核定出版。」
「把福音傳給東印度的土著居民,真是偉大的事工。但這件事要辦成,除了祈禱以外,嗯⋯⋯人和也很重要。」
「是。」貓難實叮似乎感覺到長官閣下的口氣中有點故事。
「貓牧師這次在城堡內的教會執事,每天都會跟辦公室裡的主管見面。我不知道接我位子的 van der Stel 閣下跟你合不合得來。要是合不來,像家父以前那樣⋯⋯唉⋯⋯」
小揆一的表情沉了下去。當年老揆一被國姓爺圍困將近一年,最後戰敗投降,使荷蘭東印度公司失去福爾摩沙。結果老揆一被控失職,判刑流放到班達群島。雖然是四十幾年前的往事,但在東印度大家都聽過。牧師貓難實叮也約略聽說,如今當年見證歷史的人就在眼前,貓牧師充滿好奇,但不知道該不該追問下去。
「令尊閣下當年⋯⋯?」
「當時我還很小,也不很清楚,都是聽家父說的。」雖然有所保留,但小揆一看起來有話想說。
「聽說那個時候福爾摩沙的官員和牧師之間,兩邊對立得很嚴重,聽說巴達維亞這邊還派人去調停。家父當時是議長,不過跟牧師們走得比較近,結果就惹到長官 Verburch 了。這傢伙不是好東西,任內開徵新稅,搞得中國人造反。結果平定叛亂後,他反而帶著功勞風風光光地回巴達維亞,還升上東印度評議員。也不想想亂子是誰搞出來的,他才要負全責。結果 Verburch 在東印度議會裡還公報私仇,國姓爺都快打來了,他還在總督閣下面前說家父膽小怕事。結果國姓爺真的來了,士兵、糧食、火藥通通不夠用,那真是地獄啊⋯⋯⋯⋯」
正牌的福爾摩沙人
小揆一回憶起往事,猛搖頭,貓難實叮也不忍讓上了年紀的長官繼續說下去,連忙轉移話題「話說回來,長官閣下是在福爾摩沙出生的吧?」
「對啊,我這輩子住過福爾摩沙、東印度,年輕時還奉執政殿下的命令出使俄羅斯,後來又回來東印度服務,在祖國根本沒住上幾年。有人說家父在斯德哥爾摩出生,是瑞典人。這樣說得通的話,那我可是福爾摩沙人呢。」
「既然閣下住過福爾摩沙,最近英國倫敦有個人自稱是福爾摩沙人,叫薩⋯⋯什麼的,您怎麼看這件事。」
「全都是胡說八道!愚蠢!無知!那個人根本沒來過東印度!我聽說不久前有個英國博士在巴達維亞,知道這騙子的謊言之後,馬上寫信給他在牛津的朋友,趕最早的一班船寄出,說要踢爆這渾球。他自己也趕著回英格蘭,說要當面拆穿這騙子。」
「果然長官閣下才是正牌的福爾摩沙人。」
「沒有沒有,我 12 歲離開福爾摩沙,再也沒機會回去了。家父有的時候會講以前的事,但也沒有說太多,畢竟有太多不好的回憶。」
黑歷史勾引人類的好奇心,有時卻不知道該不該掀開太多。貓難實叮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此時小揆一突然想起什麼,問道:「對了,貓牧師府上哪裡?」
「晚生家住荷蘭省 Dordrecht。」
「啊,那你們應該沒有關係吧。以前家父的部下也有一位姓貓難實叮,應該是阿姆斯特丹的人吧。唉,國姓爺打來的時候,他在熱蘭遮城對岸當地方官,沒多久就被國姓爺抓起來,還逼他做翻譯。後來他被國姓爺帶走,就再也沒回來我們這裡了。」
聽到跟自己同姓的人悲慘的遭遇,貓難實叮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能做出同情理解的表情。這時小揆一突然站了起來。
「對了,如果你對福爾摩沙有興趣,我這邊倒是有些資料,等我一下。」
小揆一回去書房,留下貓難實叮一個人在客廳。門外的僕人進來問貓難實叮要不要喝點什麼?
「Sina tij」貓難實叮想喝中國茶。這種東印度飲料,他自己也不是常常喝得到,但客廳的櫃子裡擺了中國茶具,想必有相應的飲料吧。
「Mohon maaf (非常抱歉),緞的意思是 teh Cina 嗎?」
「Ja, ja, teh Cina.」貓難實叮發現自己的馬來語又講錯了,尷尬地揮手叫僕人退下。
貓難實叮的馬來語其實說得不好。馬來語的形容詞應該放在名詞的後面,所以語順是「茶──中國」,而不是「中國──茶」。
茶還沒泡好,主人小揆一倒是回來了,手上還拿了一疊包起來的東西,進客廳時還順手把門給關上。
「貓牧師,這個給你,福爾摩沙的資料」小揆一小聲地說。
貓難實叮輕輕掀開包裝,是還沒裝訂的書頁,第一張書名頁寫著《被遺誤的福爾摩沙》。
「貓牧師對福爾摩沙有興趣的話,家父跟一些叔叔伯伯們寫了這本書,你想知道的,全在這裡面。但要注意,別讓人看到你有這本書。」
「為什麼要這麼小心?」
「當年家父出這本書痛罵公司才是弄丟福爾摩沙的元凶,搞得一堆高層灰頭土臉。雖然他們沒能拿家父怎麼樣,但那些黨派現在都還在,要是讓他們知道你在看這本書,你就黑掉了。剛剛不是說過,人和,人和,人和,很重要所以說三次。你要在東印度傳播福音,就別讓人抓到你的把柄。」
貓難實叮聽了,有點恐懼,不知道該不該收下這本書。
「有時無知也是種幸福。」小揆一看貓難實叮猶豫的樣子,但又想讓父親的深沉的抗議繼續流傳出去,便把書拿到貓難實叮面前,問道「所以,福爾摩沙的書,要不要帶回去看?」
禁不過天生的好奇心,牧師貓難實叮還是收下這本書「謝長官閣下厚愛,晚生會詳細拜讀。」
僕人敲門,茶泡好了。兩人喝著這種會提神健身的東印度飲料,感覺烈日與潮濕造成的不適也沒有那麼嚴重。貓難實叮臨走前,小揆一又給他一些水果和一塊 batik(印尼染花布)。僕人用 batik 把書和水果包在一起,裝成禮物的樣子,好掩人耳目。
「注意,人和很重要。」小揆一不忘再次提醒為官之道。
貓難實叮脫帽行了禮,轉身走遠,漸漸消失在巴達維亞的暮色中。
牧師貓難實叮的失敗與成就
1707 年,牧師貓難實叮抵達安汶上任。為了人和,貓難實叮和許多公司高層都有不錯的交情。但人和依然無助於出版他翻譯的馬來語聖經,因為公司認定他的翻譯品質太差,不得出版。1712 年,貓難實叮因為不當行為,被召回巴達維亞接受調查,最後他成功為自己辯護,撤銷了不利於他的控告。
確定出版馬來語聖經的志業無法達成,繼續留在東印度也沒有意義。但是與不少公司高層維持「人和」的貓難實叮,卻得罪了最大咖的東印度總督。總督為了整他,把貓難實叮調到比安汶更偏遠的 Ternate。失去翻譯志業的貓難實叮抵死不從,結果被開除,但討厭他的總督仍然不准他登船回國。雙方就這樣僵持到 1714 年,東印度總督過世,貓難實叮才回復自由,回到荷蘭的故鄉 Dordrecht。
後來牧師貓難實叮所留下的作品《新舊東印度誌》,就是他退休之後在故鄉所完成的一套五冊鉅作。其中第四冊第四卷就是荷蘭東印度的失落的殖民地福爾摩沙。在撰寫本卷時,他拿出小揆一送他的《被遺誤的福爾摩沙》,從中引用相當多的內容來描述國姓爺攻臺的激烈戰況。
除此之外,他也改寫這本書中描述臺灣原住民風俗的部分,作為該卷第一章,為讀者說明福爾摩沙這個遙遠的東方島嶼,島上的居民有多少令歐洲人驚訝的奇風異俗。
後記
我承認我只是很想寫貓貓貓貓貓而已。
時間帶走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
在變與不變的光景中,這個城市也許超乎想像地耐人尋味。
我在美國留學期間,幾乎每年寒暑假都回台北。長則兩個月,短則兩星期的停留期間,我就像個外來的觀光客,每天帶著相機出門走走看看,原本熟悉的事物也因此而變得新奇。
當時亂走台北的隨筆,如今變成幫助記憶的歷史紀錄。好些景物已不復存在,只剩下過往的回憶在時間之河裡閃閃發光。
除了具體的事物,還記下一些1990年代學生生活的大小事,宛如時空膠囊一般被保存了下來,蘊藏著等待被重新記起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