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世貿一館
主持人:涂豐恩(聯經出版總編輯)
講者:馮客(Frank Dikötter,香港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葉浩(國立政治大學政治系副教授)
一個掩蓋真相的政權與連串錯誤的決定會帶來什麼效果?疫情蔓延了整整一年,台北國際書展再次停辦,我們除了身體力行做好防疫措施外,在精神層面上,也許更應反思政權與獨裁之間的關係。當權力集中在一小撮人身上,而其他人只能避免自己犯錯受罰時,全世界如今就在面對這種體制的慘重後果。在 1 月 29 日下午,馮客教授(Frank Dikötter)於香港跟我們連線,和葉浩教授與聯經出版總編輯涂豐恩討論他的新書──《獨裁者養成之路》。
現為香港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的馮客,為人熟知的是他推出了研究中國共產黨的「人民三部曲」,其中《解放的悲劇》及《文化大革命》已由聯經出版,《毛澤東的大饑荒》亦即將推出新譯本。
獨裁與民主的奇特連結
透過個人崇拜與恐怖統治,一手攏獲大權
二十世紀是個弔詭的年代,它作為一個民主思潮冒起的年代,但獨裁者也是在這個時期最為活躍。他們以暴力取得權力,卻又害怕別人以相同的方法奪權,在這種提心吊膽的狀態之下,獨裁者就會發現,只要他們得到大眾認可與擁護,權力就可以更為穩固。而這就是二十世紀獨裁者與民主之間奇特的關係,在《獨裁者養成之路》裡,馮客就介紹了八位獨裁者如何擁權、如何下台,以及他們如何互相影響彼此的統治術。
馮客指出,在書中他主要沿著兩條主線來分析獨裁者們的統治術:恐怖統治,以及個人崇拜。而因為關於恐怖統治的書籍已經很多,於是《獨裁者養成之路》主要分析的是他們如何使用個人崇拜,在這個民主世代獲得權力,再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以希特勒與墨索里尼為例,他們先使用出色的演講與宣傳能力獲得追隨者,其後使用意識形態操控大眾。所謂的獨裁者,馮客認為,他們是一些有著出色操縱能力的個體,且壟斷(Monopoly)了所有權力,而獨裁的反義詞,即為權力分立(Separation of powers)。
在不同研究獨裁者的著作中,馮客認為,個人崇拜的元素或多或少被忽略了,但這卻正好是獨裁者用以輔助恐懼統治的方案。以毛澤東為例,他精心選擇身邊的追隨者,並以他的個人思想與創作來建構毛主義,大力宣傳自己的形象。馮客在書中敘述:「紅旗在北京上空飄揚之際,一幅倉促畫成的毛澤東圖像也出現在紫禁城正門上。接下來幾個月裡,毛主席的畫像開始出現在學校、工廠與辦公室,並且必須依據精確的指示,正確地展示畫像。」再極端的例子,是義大利的墨索里尼把自己宣傳成半神,又或海地的杜瓦利埃將自己塑造成精通巫毒的神靈。
但獨裁這詞本身的意義並非這樣,葉浩引述了羅馬共和國時期「獨裁官」(Dictātor)的意義,那時只要羅馬出現例外狀態,例如是戰爭或如果是今天碰上了疫情,元老院就會授權執政官去提名一位獨裁官。他將需要快速回應當時的問題,而獨裁的特性,就是避開法規。這一點沿用到《獨裁者養成之路》裡的八名獨裁者仍是一樣。他們註定與民主走向相反的路,因為民主的特色是緩慢,而羅馬獨裁官則為快速解決問題後卸任的職業。只是後來的獨裁者們也沒有自行卸任了。
像演員一般扮演領袖的擁簇者
人民真的崇拜獨裁者嗎?
在分析馮客的作品時,葉浩點出了書裡兩個核心,其一是宗教感,其二是舞台。在獨裁政權下,無論是納粹德國與義大利,史達林的蘇聯或毛澤東的中國,在裡頭所有人都被迫成為演員,演一個違心說謊的人。而說謊必然是一件故意的事,不會是不小心而為之,因此所有人明知官方意識形態是假的,還是要拚命演出。而本書的優點就是把搭建舞台的台前幕後工作人員都寫出來了,透過造神運動,他們讓獨裁者成為世俗的神。
在這種狀態下,最難分辨出來的其實是,我們無法知道人民大眾是否真的在崇拜獨裁者,他們是真誠相信,還是違心演戲?在那時,政權下的人民面對生命之憂,而極權又是粉碎人類尊嚴、安全感與信任感的專家。比方說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與德國的種族滅絕等等,人們將不會再在公眾場合說真話,他們的獨特性都被官方單一的意識形態與個人崇拜徹底壓過了。
因此,當獨裁者垮台死去以後,一個難以迴避的問題就被涂豐恩所提出了,他問道,台灣的獨裁時代已經過去了,但民主時代的人還在懷念當時的威權,究竟是因為什麼?而葉浩結合了《獨裁者養成之路》與羅馬獨裁官的例子作為論據:獨裁的特點在於實際,且會與時並進,獨裁者的行動都為了鞏固統治而設,而所有人就要跟著他的政策行動。他引用哲學家柏林(Isaiah Berlin)的分析,史達林的政策是一種人為的辯證(artificial dialectics),意思即是每幾年就換一次政策,由於沒人知道史達林在想什麼,那就只好什麼都遵從。幾年過後,就算史達林死去,轉換的速度實在太快,而人民尚未習慣新的生活,反而會因為慣性繼續懷念或試圖找尋新的獨裁者。
當葉浩引述了柏林的分析過後,他問道,在馮客《獨裁者養成之路》當中的大眾好像面目模糊,他們好像除了崇拜與害怕就沒別的感情了,大家繼續崇拜獨裁者的心態真的如上所述嗎?
馮客嚴肅地說道:我已經寫了三本書講述普通人在中國的慘況,《解放的悲劇》分析了地主階級與政敵被逼害至死;《毛澤東的大饑荒》講述農民被剝削以及必須集體生活;《文化大革命》從中國基層人民角度出發來寫這場十年浩劫。然後,馮客話鋒一轉,幽默地說:這些書的資料蒐集,都已經花了我十年時光來慢慢整理與書寫,所以,我現在可以被容許,寫一本只關於獨裁者的書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