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摧毀掉許多城市,這點毋庸置疑,但過去史家所斷定遭屠殺的人數,卻不僅是誇大或虛構,而且還很離譜。
波斯編年史記載,在你沙不兒一役,蒙古人所殺掉的人數,不只多且驚人精準,達一百七十四萬七千人,超過也里城遇害的一百六十萬人。朮茲札尼,這位可敬卻強烈反蒙古的史家,則提出更為離譜的說法,稱也里城總遇害人數達兩百四十萬。
後來,較為保守的學者,推定成吉思汗入侵中亞的五年期間共殺了一千五百萬人。但即使這一較平實的估測,都代表每個蒙古人得殺掉百餘人。至於其他城市受屠人數的誇大數據,則表示每個蒙古士兵得殺掉三百五十人。當時的中亞若住有這麼多人,大概就可輕易擊退入侵的蒙古人。
數百年來,這些數據被當作真的,而且一再引用,但其實毫無根據。
光是要殺掉這麼多牛或豬,體力就吃不消,況且牛或豬還是乖乖等著讓人殺。整體來講,那些據稱遭到蒙古人毒手的,其人數是蒙古人的五十倍;若真有這麼多,蒙古人來時,他們很可能已經跑掉,而蒙古人也無力攔下。檢視曾遭蒙古人征服之城市的廢墟,發現它們的人口幾乎都不到前人所推斷死傷人數的十分之一。這
些地區乾燥的沙漠土壤,保存了數百年甚至數千年的遺骨,但從中都找不到有那據稱遭蒙古人屠殺的數百萬人的痕跡。
與其稱成吉思汗為屠殺者,稱他是毀城者毋寧更為貼切;因為他將整座城夷平,除了報復或令敵人生懼之外,常常是為了戰略理由。為了重新打造橫跨歐亞大陸的貿易路線,他大刀闊斧,摧毀位在較不重要或較難進入之路線上的城市,將貿易活動導入交通較方便而他的軍隊可輕易掌控的路線上,成就斐然。為了將某地區從貿易路線上掃掉,他把該地區的城市徹底摧毀,夷為平地。
除了有計畫的摧毀掉某些城市,他還大費周章破壞灌溉系統,以期能讓一大片地區的人口大幅減少。沒有灌溉系統,村民、農民便自然離開,農田就廢耕,回復成牧草地。這就可以騰出大片土地,供隨軍隊而來的牲畜使用,且留為備用草地,供日後征戰時使用。一如離開華北回蒙古時,他縱馬踐踏翻攪農地;成吉思汗始終希望有一塊不管撤退或前進都暢行無阻的無障礙地區,好讓軍隊隨時可替其馬匹和其他賴以克敵制勝的牲畜,找到充足的牧草。
征戰中亞四年之後,成吉思汗已六十多歲,這時他的權力如日中天,在他部落內沒有敵手與之爭權,在部落外也沒有敵人威脅他。但相較於前線戰場上所向披靡的成就,他的家族卻已開始分裂,甚至在他未死之時就已如此。
這次出征中亞,他留下最小的弟弟鐵木格斡赤斤看管蒙古老家,然後帶著四個兒子出征,他希望藉此歷練,讓四個兒子成為更出色的戰士,且從中懂得共同生活、奮鬥之道。成吉思汗不像那些以神自居的征服者,他很清楚自己終究會死,於是努力安排他身故後的權力能順利轉移。
按照乾草原上的傳統,牧民家庭裡,每個兒子可分得家中每種牲口各一部分,以及一部分牧草地的使用權。同樣的,成吉思汗打算分封每個兒子各一個地區,每個地區形同整個大帝國的縮小版,擁有和大帝國一模一樣的多元土地組成。每個兒子將是可汗,統領乾草原上龐大的人畜,且轄有定居文明地區各種城市、作坊、農田的大片土地。但這四人之中,得有一人成為大汗,地位高過其他三人。這人將管理中央政府,設立最高上訴法院,在其他兄弟輔佐下,負責外交事務,特別是開戰事宜。這套制度端賴於眾兄弟有能力且願意在大汗領導之下齊心協力。
早在他出征討伐花剌子模之前,這計畫就遇到困難。當時,他甘冒不得討論死或安排身後事的大不韙,召開家族的忽里台會議,專門處理這問題。這會議最後成為蒙古歷史上的關鍵大事,它將以前的競爭者齊聚一堂,也預示了他的帝國最終將如何分崩離析。
除了幾個兒子,成吉思汗還要幾名他最信賴的心腹與會討論,因為要確保他死後接班順利,他們的同意與支持不可或缺。
會議一開始,他的長子朮赤和次子察合台整個人似乎就很緊繃,有如隨時準備啪嗒闔上的鋼獸夾。三子窩闊台如果照其嗜酒的本性,出席時應該是已經喝了一些酒,且喝得有些茫茫然,不過若說他喝得爛醉出現在父王面前,似乎不大可能。最小的兒子拖雷一直靜默不語,諸位兄長占據舞台中央時,他似乎已消失於帳篷的褶縫中。
忽里台會議一開始,成吉思汗開門見山就說明要選接班人的事。
據引述,他說:「我所有兒子如果都想成為可汗,誰也不服誰,那不就像單頭蛇、多頭蛇的寓言故事?」在這一則傳統寓言裡,有一條多頭蛇和一條單頭蛇。冬天降臨時,蛇該避居洞穴以躲過寒風和冰雪;這時,多頭蛇的眾頭為了該進哪個洞大起爭執。每個頭各有偏愛的洞,各往自己要去的方向拉,爭執不下。單頭蛇有多條尾巴,但只有一個頭,立刻鑽進溫暖的洞裡,度過寒冬,而多頭蛇則活活凍死。
解釋過這問題的嚴重性和重要性後,成吉思汗要長子朮赤先就繼承問題發言。蒙古社會裡,就坐、行走、發言、喝酒、就食的先後順序,都帶有濃濃的象徵意涵,至今猶是如此。成吉思汗要朮赤先發言,等於公開強調朮赤是長子,表明大概就由他接班。如果各弟弟接受這發言順序,就形同接受朮赤的婚生子身分和高於他們的地位。
次子察合台不願讓立嗣子的事,就在大家心照不宣,未受檢驗之下,默然通過。朮赤還未發言,察合台就以不服口吻,高聲向成吉思汗問道︰「父親問朮赤,是不是有意立他?」接著在明知成吉思汗已認定朮赤是他所親生,毋庸爭議之下,竟脫口質疑起朮赤生父的問題──孛兒帖於四十年前生下朮赤,不過是在成吉思汗從蔑兒乞人手中救回來不久即生下──「他是蔑兒乞人所生的雜種,我們怎能受他管?」察合台向父親和眾兄弟質問道。
朮赤聽弟弟稱他為雜種,盛怒,大叫一聲,起身衝向帳內另一頭,揪住察合台衣領,隨即扭打起來。根據《祕史》所述,此時輔佐察合台的一名王傅,為了保住成吉思汗的尊嚴,便出面告誡,以極心痛的口吻告訴他,說他父親如何愛他,如何尊重他;但實際上這個所謂的「王傅」,極可能就是成吉思汗本人。成吉思汗以明顯心痛的語調,要兒子們知道,在他們出生之前,情勢是多麼不同於眼前;那時茫茫的大地,恐怖的行徑橫行,人們相互殺伐,無人可以安居。他們母親不幸遭擄後的遭遇,不是她的錯:「她沒有棄家於不顧……她沒有愛上其他男人,她是遭前來殺人的男人搶走。」
成吉思汗幾乎是委婉地懇請兒子們記住,儘管他們出生時局勢如此混亂,但都是從「同一個溫暖的子宮」生出來,「你們要是侮辱辛苦生下你們的母親,要是使她愛你們的心感到冰寒,即使日後向她道歉,傷害也已無法彌補。」這位「王傅」還提醒他們,父母是多麼辛苦奮鬥才創立這個新國家,並且把父母為了給兒子們較好的生活所付出的犧牲娓娓道出。
經過這番漫長而激動的爭執,成吉思汗知道即使現在強行選定嗣子,他死後,其他兒子也會不服。他得找出讓每個兒子都願意接受的妥協方案。他訴諸有限的父親權威,重申朮赤是他的長子,命令其他兒子接受,不得再懷疑朮赤是不是他所親生。
察合台謹遵父命,但也表明,即使遵守他的命令,嘴巴說的也不見得就是事實。察合台咧嘴而笑,說道︰「用嘴巴殺死的獵物,搬不上馬。用言語殺死的獵物,剝不了皮。」表面上,只要成吉思汗在世,眾子承認朮赤為父親的親生子,但內心裡,絕不是這麼想。但承認朮赤為長子,不代表大汗之位就由他繼承,因為這麼重要的職務,照理不是看年紀,而是看本事和其他人的擁護。
察合台惹得父親如此生氣,心知父王不可能同意他接任大汗,但自己得不到,他也不願讓朮赤得到。因此他提出折衷方案,說他與朮赤都不應接任大汗,理當由性格穩健、為人忠厚、好飲的三弟窩闊台接任。這方案可能是察合台自己想出來,也可能事前就已得到他兩個弟弟同意。
除了開戰,眼前別無選擇,朮赤同意折衷方案,接受窩闊台為接班人。然後成吉思汗將自己的土地和牲群分配給四個兒子,且一如父母處理兄弟爭吵的一貫方式,將朮赤和察合台分開。「大地遼闊,河川湖泊繁多。你們分開自立門戶,各自管好自己的王國。我會讓你們務必分開。」然後他警告幾個兒子,勿做出引來訕笑或恥辱的事。
在蒙古汗廷服務的穆斯林學者記錄這件事時顯然相當為難;因為在他們眼中,男人若管不住身邊的女人,讓她和別的男人發生關係,實在丟臉。像成吉思汗這麼權傾天下的人,竟然有個兒子可能是老婆和別的男人所生,甚至還遭自己兒子指責,簡直是不可思議。
出自蒙古人之手的《祕史》,完整描述了這場兄弟之鬥;但在波斯第一位編年史家志費尼筆下,卻完全相反,沒有這場衝突,忽里台成為一團和氣、意見一致、平靜無波的家族會議。根據他的版本,成吉思汗以動人的演說盛讚窩闊台的才華,而他的兒子們全無異議。四個兒子「恭恭敬敬跪下,集體表示效忠與順服,並以順從的口吻回應道︰『誰敢反對成吉思汗的話,誰有本事否定成吉思汗的話?』……窩闊台的三個兄弟全部謹遵他的命令,且白紙黑字寫下表明此意。」
波斯史學家拉希德丁(或譯拉施特,1247-1318 年)比志費尼(1226-1283 年)還晚出世,但他所寫的該段歷史卻較為忠實;只不過他的手稿,在有損成吉思汗及他妻子名譽的關鍵之處,卻是一片空白。他寫道,「因為──,他們雙方走上團結之路,」但好的家族成員「絕不會說出那種譏刺話,而是毫無懷疑地相信他的──是真。」這些空白究竟是拉希德丁原本撰寫時就留下,還是後來文書員謄寫時所空下,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這些空白顯示,朮赤生父的問題,在未來的幾代裡,都有不容忽視的象徵意義以及對政局的影響。
成吉思汗與他的兒子們開完這場劍拔弩張的家族會議之後,大概沒有人知道這場會議將會對世界有多麼深遠的影響。在這場家族忽里台會議中,就像日後拿破崙戰爭後的維也納會議、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凡爾賽會議、第二次世界大戰同盟國的雅爾達、波茨坦會議那樣,由勝利者們瓜分了世界。
成吉思汗打造的蒙古帝國,構築現代世界的基礎。
全書共分為三個部分,作者以驚人的說故事本領,將成吉思汗與其後代的事蹟,轉化為一個個彪炳戰功的故事,以及他們如何締造並經營這個世上最遼闊的古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