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票選在世界史上影響最大以及最具爭議性的帝王,我想成吉思汗應該有機會排入前三名。過去成吉思汗與他一手建立的蒙古帝國在歷史上的評價一直相當兩極,即便在其故鄉蒙古亦然。
在伊斯蘭世界中,成吉思汗被認為是上帝之鞭,而且殘殺了許多穆斯林,而後來其孫旭烈兀更終結了阿拔斯王朝的哈里發統治,自此伊斯蘭世界失去了共主;但是蒙古帝國的征服與伊斯蘭化也有助於伊斯蘭教的廣為傳播。在俄羅斯世界中,蒙古統治所造成的「韃靼桎梏」(Tatar Yoke)被視為是俄羅斯發展落後於西歐的主因,但是在蒙古庇護莫斯科大公國作為收稅與統治的代表下,也創造了後者日後崛起的條件。
在中國,元朝的統治過去被認為是中國歷史上的逆流,漢文化與儒家思想受到打壓,科舉制度一度停擺;但是蒙古人打破超過百年的中國南北分裂態勢,使漢地重新得到一統,也奠立了後來大中國的領土規模。在蒙古國,原先在社會主義時期(1924~1992 年),成吉思汗被認為是壓迫蒙古人民的封建領主,不能公開崇拜。直到 1992 年民主化之後這種情況才逐漸好轉。
近年來在引介成吉思汗與蒙古帝國的歷史給大眾的通俗非虛構作品中,傑克‧魏澤福的著作應該是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其首部與蒙古相關的作品《成吉思汗:近代世界的創造者》英文版於 2004 年出版。[1]在這部作品中,作者主張蒙古帝國所揭櫫的原則,諸如通行紙鈔、國家位階高於教會、宗教自由、外交豁免、國際法等,對於後來歐洲社會啟發甚大。
而印刷術、火藥與指南針等三大科技在蒙古帝國時期東傳至西方,也促成了文學、戰爭與航海等方面的進步。可以說,成吉思汗所創建的蒙古帝國是近代世界的先聲。該書出版後一時洛陽紙貴,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長達數週。
作者也因此獲頒蒙古國的北極星勳章,以表彰其推廣蒙古文化與歷史的貢獻。其第二本書《成吉思汗的女兒們》則探討女性在蒙古帝國建立的過程中被忽略的貢獻,例如成吉思汗的女兒們被作為政治聯姻的工具,穩定了蒙古帝國與周邊同盟國間的關係;成吉思汗過世後,其兒媳脫列哥那與孫媳斡兀立‧海迷失攝政所造成的混亂,還有其兒媳唆魯禾帖尼讓拖雷系的後裔能夠掌握大權的經過;最後是賢者滿都海可敦輔佐年幼的丈夫把禿猛可重振黃金氏族在蒙古的統治。[2]
該書也堪稱是英語學界關於該主題的第一部綜合性專著,其重要性不可磨滅。而前揭二書的正體中文版也由黃中憲翻譯,並由時報出版社發行。2016 年,魏澤福推出了他的第三部相關作品《征服者與眾神:成吉思汗如何為蒙古帝國開創盛世》英文版。如今正體中文版也由原班人馬擔綱出版,我個人也很期待本書中文版的面世。
在本書《征服者與眾神》的序言中,作者首先從吉朋在《羅馬帝國衰亡史》一書主張成吉思汗與歐洲哲學的寬容觀和新興國家美國的宗教自由之間的關聯開始談起,並且梳理了由法國學者佛朗索瓦‧佩帝‧德拉克魯瓦(François Pétis de la Croix)於 1710 年初版的《古代蒙古人和韃靼人的第一個皇帝成吉思汗大帝的歷史》(The History of Genghizcan the Great, First Emperor of the Ancient Moguls and Tartars)一書在北美十三州殖民地的流通與閱讀史。
他發現美國獨立革命先賢之一的湯瑪斯‧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曾經受該書中提到成吉思汗將宗教自由形諸法律的影響,以及維吉尼亞成文法與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條款中對與成吉思汗的第一道法律在強調宗教自由的精神上的相似性。
導論〈神的憤怒〉則說明成吉思汗自認為是上天派來懲罰穆斯林的人,因為穆斯林犯了過錯。自成吉思汗以降的蒙古大汗都深信上天透過祂所授予權力的那些人表達祂的意旨。而蒙古人的勝利和興盛正是他們得到天佑的證明。而成吉思汗晚年在阿富汗聆聽各宗教人士的說法,這種對神的追尋則必須要從他早年歲月的成長過程開始談起。
其後的正文分為四大部分,第一部分「成為鐵木真」強調了蒙古境內的「神山」不兒罕合勒敦山在成為成吉思汗以前的鐵木真生命中的重要地位。蒙古人信仰長生天,而不兒罕合勒敦山則是讓成吉思汗最接近天的地方。在自己氏族和部落不願保護鐵木真時,不兒罕合勒敦山保護了他,而從他母親訶額倫和老獵人札兒赤兀歹那兒,他學到尊敬這座山,並視它為世界中心與生命源頭。而來自不兒罕合勒敦山的札兒赤兀歹更是鐵木真名義上和行為上的精神導師,幫他指出人生的正道。也因此,成吉思汗要求之後世世代代的蒙古人都要崇拜不兒罕合勒敦山。
第二部分「成為成吉思汗」則討論鐵木真在統一蒙古諸部後登基為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國後。反對派以其父好友蒙力克之子闊闊出‧帖卜騰格理為核心集結起來,成為成吉思汗的最大對手。闊闊出是一名薩滿,他自稱能跟神靈感應,勢力漸強,並教唆成吉思汗對付有可能篡位的弟弟合撒兒與帖木格。但後來成吉思汗聽從妻子孛兒帖之建議,除掉闊闊出。但是此舉也開了一個血腥的先例,即蒙古可汗頭一次殺掉自稱權力高於國家或可汗的宗教領袖。
第三部分「成為世界征服者」討論的是成吉思汗在向外擴張的過程中遭遇到許多定居大國的賢者與宗教人士,例如兼通儒佛的耶律楚材、道教長春真人丘處機與佛教的海雲禪師等等。他利用這些賢者與宗教人士來協助他所征服的定居社會,因為他們大多有管理收稅和編纂法典的經驗。而成吉思汗應受佛教徒壓迫的西遼穆斯林之邀前往解救他們,則被作者視為是他的首次宗教戰爭。
在征服西遼後,他下令每個人都應遵守自己的宗教,遵行自己的宗教信條——這也被視為是蒙古帝國首次將宗教自由的規定納入法律中。而成吉思汗後來拿下花剌子模後,創立了一個全新的穆斯林行政人員集團,並派他們到中國協助管理他們剛征服的領土。他利用穆斯林的文書本事,但又利用其中不同教派、族群,讓他們相互牽制,以限制每個宗教的潛在影響力。
但 1221 年,蒙古人兵敗八米俺(即巴米揚),成吉思汗在這場敗戰中失去了他的愛孫莫圖根,成為他人生的一個轉捩點。成吉思汗尋求其他宗教,企圖找到能夠撫平人心的知識,並找到他所未參透的奧祕。因此成吉思汗在阿富汗時,召見了長春真人丘處機,但是這次會面卻不盡人意。他認知到宗教人士在治理他的龐大帝國上功用有限。他們會一些有用的技能,但長於論道,拙於行動,因此用處不大。
第四部分「成為神」則提到成吉思汗與薩滿、教士、學者、佛僧、道人、毛拉多次晤談之後,認為其中某些人真心求善,但無人展現了對道德、生命意義或神之本質的充分認識。他們和他一樣都只是努力想瞭解世界的人。而獨尊一教,貶抑他教,對其帝國是有害的。但是成吉思汗歸天後,蒙古帝國內部開始分裂,蒙古統治者也逐漸放棄宗教自由的政策方針。蒙哥汗為了征服南宋,必須爭取南宋周邊之佛教國家(如大理、吐蕃等)的支持,因此設計了一連串的佛道宗教辯論,而且偏袒佛教一方,以便崇佛抑道。後來旭烈兀西征,摧毀了阿剌木忒和報達(今巴格達),殺害哈里發和伊瑪目,則顯示成吉思汗的宗教寬容敕令已經不再得到尊重。
直到成吉思汗過世後數百年,他的宗教自由想法才重獲十七世紀的法國學者關注。但他的遺風在十八世紀北美洲影響最大,北美殖民地的反英分子爭取獨立時,試圖尋求歐洲經驗以外的模式來借鏡。最後蒙古模式的宗教自由透過成吉思汗的傳記在北美流傳,而影響了湯瑪斯‧傑佛遜,並且成為美國憲法的基本精神。這也呼應了原英文版的副標題「世上最偉大的征服者如何給了我們宗教自由」(How the World's Greatest Conqueror Gave Us Religious Freedom)。
本書的內容與作者先前出版的兩部著作有不少重疊的部分,特別是在於蒙古帝國崛起與衰微過程的描述。如果說第一本書《成吉思汗:近代世界的創造者》是綜論成吉思汗與其子孫所建立之蒙古帝國的興衰史與其歷史遺產;第二本書《成吉思汗的女兒》說的是成吉思汗所建立的蒙古帝國,在其子孫不成材的情況下,有賴於其女兒與兒媳等人才得以維繫,那麼本書說的就是成吉思汗所建立的蒙古帝國之所以衰微的原因,在於未能嚴守成吉思汗所立下的宗教自由大札撒。
然而這種以宗教為綱領貫穿蒙古帝國興衰史的寫作風格,是本書最大的特色。而且對於成吉思汗所揭櫫的以法律保障宗教自由的做法影響後世美國革命先賢的發現,更是讓人大開眼界。
誠如作者所言,成吉思汗允許其子民各自信仰其宗教。但是這不代表成吉思汗尊重所有的宗教儀軌與做法,而且也曾發布禁令干涉這些信眾的做法。例如本書作者曾提過成吉思汗反對以割喉、放血至死的方式宰殺動物。但是他沒有提到的是,成吉思汗曾經發布關於回回(包括穆斯林與猶太人)宰殺牲畜習慣的禁令。蒙古人傳統宰殺牲畜的做法是在牲畜胸部切開一道口子,伸手入胸腔掐斷心臟主動脈使牲畜斃命,而且讓血留在體內。以符合蒙古人不濺血於地的習慣。
但穆斯林與猶太人實行「潔食」(kosher)或「清真」(halal)之法,宰殺牲畜食必須切斷牲畜的頸部動脈,將血放乾,而且在宰殺與食用過程中都必須祝禱。因此蒙古人宰殺的牲畜對回回人而言是不潔的,因而不願食用。根據《元典章》的記載,成吉思汗就曾經因為回回此舉否定了蒙古帝國的權威,故禁止回回抹殺羊的作法,並且強迫他們食用依蒙古傳統宰殺的羊。這道禁令在窩闊台汗與忽必烈汗也都曾被重申。[3]
另外,雖然成吉思汗允許其子民各自信仰其宗教,但並非蒙古帝國境內所有的宗教都能得到大汗的承認,並享有豁免賦役的特權。美國賓州大學東亞系教授艾騖德(Christopher P. Atwood)就表示在蒙古帝國境內允許自由信奉各種宗教的政策應該要與獲得國家認可並且得以豁免賦稅的政策分開討論。
根據《元史》記載,往昔僅有 5 個宗教的神職人員獲得免稅特權:儒家、佛教、基督教、道教與伊斯蘭教。[4]然而考慮到 1232 年才是蒙古最早注意到儒家的時間。因此追溯到成吉思汗時期獲得免稅特權的宗教應該有 4 個:佛教、基督教、道教與伊斯蘭教。這裡我們可以發現,猶太教是一個特例。猶太教的信仰從未被禁,但是猶太教士則極少獲得免稅待遇或是得到國家的贊助。就我們所知,猶太教士一開始並未得到如同基督徒與穆斯林一般的免稅待遇,1251 年蒙哥汗即位時再度確認了這項規定。直到 1291 年伊利汗國才給予猶太教徒免稅待遇,而要到 1330 年元朝才確認猶太教為得以免稅的宗教。
成吉思汗所尋求的是能夠給予其統治宗教「卡里斯瑪」魅力(Charisma)的特定聖人,而非關注宗教的懺悔或教條。免稅優遇僅僅給予個體而非整個宗教。艾騖德認為宗教寬容並非蒙古宗教政策支持與保護四大宗教背後的主要思想。儒家與猶太教一開始被排除於豁免賦稅的宗教行列之外就是例證。兩者都同樣難以與蒙古的政治哲學相符合。由於儒士並未將其習慣解釋為一種對上天或神的祈禱,因而未被成吉思汗視為神職人員。而猶太教則由於未指向一個現存的國家,因此缺乏上天的確認,即所有真正的宗教都被賦予之至高無上的權力。[5]
綜上所述,成吉思汗所給予其屬民的宗教自由與現代世界所謂的宗教自由的內容與實行上是否如此一致,其實還有值得探討的空間。不過本書從宗教信仰的視角來看待成吉思汗的崛起與蒙古帝國的興衰,以及對成吉思汗主張的宗教自由影響後世美國建國的主張也確實獨樹一幟。成吉思汗與蒙古帝國的歷史總能以各種不同形式,給予後世影響與啟發,我想這也是蒙古史之所以迷人的緣故吧。
[1] Jack Weatherford, Genghis Khan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New York: Crown Publisher, 2004).
[2] Jack Weatherford,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 Queens: How the Daughters o Genghis Khan Rescued His Empire (New York: Crown Publisher, 2010).
[3] Johan Elverskog, Buddhism and Islam on the Silk Road (Philadelphia and Oxford: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10), 228–229; Timothy May, The Mongol Conquests in World History (London: Reaktion, 2012), 183–184.該禁令全文參見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北京:中華書局,2011),刑部卷十九,典章五十七(第1893–1894頁)。
[4] 宋濂等編纂,《元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卷五,第95頁。
[5] Christopher P. Atwood, “Validation by Holiness or Sovereignty: Religious Toleration as Political Theology in the Mongol World Empire of the Thirteenth Century,”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26, no. 2 (Jun., 2004): 237–256.
成吉思汗打造的蒙古帝國,構築現代世界的基礎。
全書共分為三個部分,作者以驚人的說故事本領, 將成吉思汗與其後代的事蹟, 轉化為一個個彪炳戰功的故事, 以及他們如何締造並經營這個世上最遼闊的古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