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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現代民主制度的憲法,原來是帝國擴張與戰爭的產物?

2023-07-06
儘管憲法向來被視為反抗帝國的革命成果,但有些重要的成文憲法卻是被用來創立及維繫帝國,這種情形從漫長的十九世紀以來一路持續至今,畫作為 1791 年波蘭通過《五三憲法》的景象(Source: Jan Matejko, Konstytucja 3 Maja / Public domain / via Wikimedia Commons)
 

你也許會納悶,人們書寫憲法的嘗試為什麼反覆不斷?既然過去數百年來這麼多成文憲法的壽命都如此短暫,而且這些文本也不保證會出現負責任的統治與能夠長久存續的權利,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社會與民族一再堅持,堅持對這種書面政治與法律工具投注時間、想像力、思考與盼望?
 
本文旨在追蹤一項發生於幾百年內的非凡轉變,也就是成文憲法跨越地理空間的不停進展。世界各國、政治行為者與一般大眾皆對這項轉變做出回應,據此思考與行為,有時甚至對這項變革寄託信任。為了解釋這項轉變,我刻意突顯了一連串大規模戰爭與侵略活動的重要性。我們往往僅以民主的興起及憲政制度的特定概念(主要是西方概念)來解釋這類文本的大量出現。

然而,反覆發生的武裝暴力對此亦有重大影響,且唯有著眼於此才能提供更全面且更多樣化的解釋,並且納入更廣泛的地域及更多元的聲音。我們也能夠更加清楚地意識到,成文憲法一直都有著極為多樣的樣貌。這些憲法向來都是以各種形態存在,也是為了不同目的制定而成。這正是成文憲法能夠成功傳播且長久存續的根本原因。

 

什麼?這些憲法竟然是用來維繫帝國的?

自從 1750 年代以來,憲法就預示且促成了科西嘉、美國、法國、海地等革命共和國的出現。儘管如此,許多一次大戰之前最具影響力的成文憲法卻不是共和政權的產物,而是來自君主制國家。西班牙的加地斯憲法就是如此,還有比利時的 1831 年憲法與日本的 1889 年憲法也是。儘管憲法向來被視為反抗帝國的革命成果,但有些重要的成文憲法卻是被用來創立及維繫帝國,這種情形從漫長的十九世紀以來一路持續至今。

某些歷史悠久的歐洲帝國就是如此,哈布斯堡奧地利就曾在 1866 年施行《奧地利匈牙利折衷方案》來安撫及遏止內部異議。類似的情況還包括拿破崙帝國等轉瞬即逝的新興帝國,以及其他歐洲以外的帝國。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美國,美國既有相互交織的各州憲法,也有 1787 年制定的聯邦憲法,可見憲法這種政治與法律工具本質上十分多變。這些憲法一方面為美國的白人男性提供了極為高度的民主與機會,另一方面卻也強化了以白人為主的墾殖者大舉侵占其他民族土地的行為,並且為這種行為賦予秩序及正當性。正是這些憲法文件,替美國發展成橫跨美洲大陸的帝國鋪平了道路。

即便到了今天,憲法仍然具有協助領土擴張的功能。以 1982 年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為例,這部憲法開篇即有一段精心撰寫的簡略歷史,頌揚與美化了這片廣大領土的多民族組成(「中國各族人民共同創造了光輝燦爛的文化,具有光榮的革命傳統」),從而掩蓋了某些事實:許多西藏、新疆與香港的居民並不願把自己視為中國人。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Source: 听风吹过的声音 / Public domain / via Wikimedia Commons


這份文件也堅稱臺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神聖領土的一部分」,因此加以併吞以完成「統一祖國」是一項「神聖職責」,儘管臺灣目前大多數的選民都偏好維持獨立狀態。如同這份精心撰寫的強硬文件所示,成文憲法另一項歷久不衰的吸引力即是為政權提供了一份對外宣稱的宣言與合理化聲明。

 

成文憲法成為國家論述的最佳工具

這是成文憲法在 1750 年之後大幅擴張的原因之一。隨著各個國家與帝國之間爆發愈來愈激烈的競爭與戰爭,這類宣言對於權力擁有者及追求者都格外具有吸引力。藉由設計及頒布憲法,經由武裝衝突勝出的新興政體即可望組織人民、劃定疆界、發展新萌芽的認同與將其確立為自己的正字標記,乃至於自我宣稱為世界舞臺上的新進現代國家。至於根基比較穩固的國家,也可以利用憲法(這些國家也確實愈來愈常這麼做)強化自己對抗國內外威脅的能力、安排藉由戰爭或者帝國擴張所得到的領土並予以頌揚,抑或是在戰敗之後藉此進行重建及重新確認自己的價值。

因此,成文憲法為國家與統治者提供了珍貴的論述與表現機會。但政治行為者若要澈底利用這項機會,就得掌握印刷術這項工具,至少在過去是如此。讓我們舉一個例子,這個例子同時也間接證明了憲法究竟在何等程度上被人視為一項不可或缺的資產。如同我們先前所說,1650 年代的英國,根本不存在任何單一法典或成文憲法。由於該國成功免於外來入侵及國內劇烈變革的威脅,因此其身在倫敦的統治者從來不覺得有接受憲法的迫切需求,至今也仍是如此。不過,既然成文憲法與國家之間的競爭如此密不可分,且帶有如此明顯的政治宣傳與政治宣言價值,那麼好戰且充滿帝國野心的英國自然也有必要認識這類文本。

英國社會採取的解決方法,就是發展及擴張憲法歷史的書寫類型。這項策略帶有一項優勢,那就是善用英國密集的印刷工業及其遍及世界的網絡。1820 年代至 1920 年代之間,倫敦、牛津與劍橋的印刷廠針對英國新憲政歷史所出版的作品暴增了將近二十倍。在無力或不願設計及施行一部正式成文憲法的情況下,英國的法學家、善辯者與政治人物於是刻意訴諸另一種形式的印刷品:根據英國的真實(與想像)情況來撰寫憲政制度的愛國歷史,然後加以廣泛傳播及對外輸出。 
 

1920 年代的印刷(Source: Unknown photographer [scanned by and courtesy of Derzsi Elekes Andor] / Public domain / via Wikimedia Commons

 

憲法傳播與印刷的密切關聯

英國對憲法的回應突顯了若干重要現象:成文憲法愈來愈成為一種舉世皆難以忽略與抗拒的常態與習慣,而且這類政治工具愈來愈常與印刷文字密不可分。儘管成文憲法向來都為權力服務,但其與印刷文字的關係卻也使其成為變化多端且無可預測的創造物。套用偉大的政治學家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所說的話,成文憲法「經事實證明是一項不可能獲取專利的發明物」。如同其他印刷作品,例如許多十八與十九世紀的小說,這種憲法也「成了剽竊對象,剽竊者包括許多極為不同且有時出乎意料的人士」。 

隨著憲法不斷翻印及大量輸出,意味著即便是最具民族主義色彩的憲法文本也常是某種混合產物。憲法起草者總是東拼西湊,從來自世界各地的類似出版文本當中擷取材料、觀念與條文。這是為什麼我們必須跳脫民族角度檢視及解讀憲法的其中一個原因。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印刷、摘取及翻譯憲法文本的行為,也可能在其他地方產生迷惑、破壞及顛覆的效果。比較有名的例子包括 1787 年美國憲法、1791 與 1793 年法國憲法、1812 年加地斯憲法、1847 年賴比瑞亞憲法、1889 年日本憲法等重大憲法。

對於欠缺憲政傳統而需要新憲法的國家及地區,或者受到別國宰制的改革人士與激進分子而言,這類印刷材料為他們提供了觀念、希望與啟發。藉由印刷,憲法傳播得範圍也愈來愈廣,這一情形鼓勵了大量社運人士與熱心分子(當時通常是男性,多半是軍人)嘗試起草自己的非正式憲法,有時還帶有反抗當地權威的色彩。隨著憲法在其他地區與不同語言之間流傳,也讓這種文本成為最好的政治宣傳工具,並受到各種方式閱讀與詮釋。

 

憲法面對數位時代的挑戰

考慮到成文憲法能夠傳播到全球,其實是受到印刷術及不斷爆發的戰爭深刻影響,這就不免令人懷疑憲法在二十一世紀初的今天,是否還具備同樣的政治影響力與傳播能力。平心而論,儘管憲法過去一再受到傳單、報紙、手冊與學校課本的翻印推廣,其實從來不曾如其熱切倡導者所盼望的那樣獲得大眾認真檢視。然而,這仍舊不同於印刷文字在今天所面臨的全面性挑戰。

今天,社會上愈來愈多人不是從印刷頁面上獲取政治資訊。數位時代下的人們已經改看螢幕,而這也導致了政治資訊的分裂化。在較為富裕的區域,現在已看不到過往那種聚光燈式的世界,也就是眾人都只仰賴少數幾個電視頻道或少數幾份主要報紙──或是只仰賴單獨一部經典憲法文本。相反的,各式各樣未經過濾的政治資訊和政治思想觀點,持續在眾多媒體上不斷綻放。

成文憲法快速劇變的歷史也提醒我們,今後憲法的更新活化其實還有著其他挑戰。建設性新憲法的出現,很大一部分得歸因於 1750 年後不斷爆發、導致世界各地陷入劇烈動盪的戰爭。正是戰爭造成的代價與負擔,迫使國家與統治者在書面上向其人口做出表示及讓步。

然而,現今世界已經不同以往。那些有幸免於反覆內戰所苦的社會,也就難再出現這種刺激制定新憲法或修改既有憲法的力量。戰爭的本質從二次大戰以來已有很大的改變,當今大多數重要國家都已仰賴高度專業化的陸海空三軍、致命的菁英部隊,以及核子科技與網路技術人員等。也就是說,今後的政府已不像過去那樣,必須藉由制定更為開明的新憲法才能確保大眾願意接受徵召,或是藉此獎勵且引誘人民在戰時維持效忠。

對穩固的民主政體來說,這類戰時激勵手段的影響已沒有那麼重要,因為修憲對這類民主國家來說相對容易。然而,在沒有巨大外來壓力(例如一場大型戰爭)的情況下,這類修改要如何發生,又要如何獲得眾人的一致同意?還有別種重大危機能夠造就類似效果嗎?
你也許會認為,無論是過去還是二十一世紀,成文憲法最常見也最普遍的挑戰,其實是憲法本身並無法保證良善政府的出現或基本權利的鞏固。

如今全世界所有國家幾乎都有這類文本存在,但過去十四年來,總部位於美國的非政府組織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每年針對超過兩百個國家進行的調查卻發現,全球政治權利與公民自由的程度持續下滑。就在我撰寫這些文字的當下,世界各地的高壓與腐敗、民粹主義、威權主義及正在朝威權主義前進的國家都在欣欣向榮不斷增加,儘管成文憲法在目前如此普及。

儘管如此(某部分來說也是因為如此),成文憲法依舊重要。如同我在本文裡試圖展現的,這類文本極為關鍵,不但是一種歷史現象,也是一種調查過往全球不同現代性願景如何演變的指標。對於當下,憲法文本同樣至關緊要。我們雖然生活在一個愈來愈數位化的世界,但這種書面政治工具依舊具備歷久不衰的價值:能夠提供知識、帶來啟發並激起強烈情緒,能夠翻譯成各種語言與受到無止盡的翻印,價格低廉且便於攜帶。最能明顯看出這些優勢的地方,就是在那些承擔極度政治壓力的個人身上。

 

成文憲法的價值

在一個變動不居且充滿不平等與暴力的世界裡,這類時常激勵人心、用途多樣且輕易可得的文本,雖然不甚完美,或許已是我們所能盼望的最佳選項。如同傑佛遜在 1802 年所言:「成文憲法雖然可能在一時的激情或迷惑之下遭到違反,但這樣的文本畢竟可讓保持警覺者用來再度號召及重新集結眾人。」在傑佛遜寫下這句話的兩百多年後,另一名承受壓力的個人以實際行動展示了這項論點。這是一位在莫斯科街頭上表達抗議的年輕女子,名叫歐嘉.米希克(Olga Misik)。

俄羅斯在普丁長期統治下,憲法原本保障的表達自由及各種基本自由權無疑都遭到了削弱。儘管如此,這部文本偶爾仍然能夠節制濫權行為,並且如傑佛遜所言的那樣發揮號召與提醒的效果。好比該憲法對於宗教自由的規定,在普丁治下仍有著極為顯著的韌性。由於俄羅斯憲法確實是一部成文憲法,其印刷版本能夠以低廉的價格輕易取得,因此同樣能為承受壓力與匱乏的人所用。

身為一名支持民主的社運人士,米希克在 2019 年 8 月遭到一群鎮暴警察包圍。那些威勢懾人的男性員警都身穿防護裝甲,手持盾牌與警棍。她的反應是在街頭上坐下來,拿起一本平裝本的俄國憲法開始朗讀。米希克那一年才十七歲,還是學校裡的學生。她想必不會認為自己的舉動真有可能大幅改變俄國政府的行為與方向,或是改變那些鎮暴警察的態度。
 

歐嘉.米希克(Olga Misik)拿起俄國憲法在莫斯科街頭上表達抗議(Source: 衛城出版)


不過,她還是向自己手上的憲法尋求支持與啟發。當然,包圍她的那群武裝員警知道現場有人正在拍照,而且這些照片很有可能會在網路上廣為流傳。但他們也聽到了米希克大聲唸出的文字,並且認出了她所朗讀的那部文本──或許因此沒有對她發動攻擊。

 

本文摘自琳達.柯利(Linda Colley)著,廖世德譯,《槍炮、船艦與筆墨:戰爭及憲法所催生的現代世界》(衛城出版),圖片為故事 StoryStudio 編輯部新增,標題與段落並經調整。
槍炮、船艦與筆墨:戰爭及憲法所催生的現代世界
十八世紀以前,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擁有憲法,
十九世紀以後,憲法已成為現代國家的正字標記。
歷史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憲法成為世界各國的根本大法?
如果文明的憲法,來自野蠻的戰爭,
那面臨戰火威脅的此刻,是不是我們的憲法時刻?

今天我們所說的「憲法」,其實是1800-1900年間才大量出現的全球現象。當時有愈來愈多的統治者,將憲法視為治理國家的關鍵技術,是動員資源和維持正當性的必要手段;與此同時,愈來愈多的人民,也將憲法看作是與政府討價還價、保障政治權利,甚至於重新定義共同體的方法。憲法,最終成為現代文明與普世價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為何會有這樣的劃時代轉變?究竟是哪些人物、哪些歷史事件與變革力量在背後推波助瀾?奠基於多年的跨國研究,英國國寶級歷史學家琳達‧柯利在本書還原了成文憲法在現代世界傳播普及的過程。正如書名所暗示的,關鍵在於大規模戰爭、全球化與印刷術的興起。問題是,這些因素為何與憲法有關呢?

《槍炮、船艦與筆墨》有著生動如章回小說般的文筆,細膩豐富的歷史觀察。讀者能夠在本書中看到,人類為何發明憲法,如何藉由憲法來回應快速變動的世界,以及想像一個充滿更多可能性的新時代。
文章資訊
作者 琳達.柯利(Linda Colley)
譯者 陳信宏
出版社 衛城出版
刊登日期 2023-07-06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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