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因為水文環境變遷劇烈,曾文溪流域各處便發展出豐富的洪氾信仰、儀式活動,以及各式辟邪物。這些辟邪物不只成為居民在面對洪患時的精神寄託,如今也已與當地地景融為一體。其實,對照曾文溪流路及聚落歷史,不難發現這些地區均位於河道擺盪幅度較激烈的地方,也多經歷人口的大規模流動,也難怪會逐漸發展這樣的信仰特色。
所謂的辟邪物,是祭溪的人們除了祈求庄神保護,也有地方會設置「辟邪物」,以辟除邪穢、驅除不祥。透過宗教上的科儀法術、豎符唸咒安置有形之物,此物便成為可以「厭勝(壓伏而制勝)」邪煞災禍的安定力量。但這些辟邪物不像祭溪儀式每年定期由庄中各戶共同祭祀,亦不見得設案燒香,因而更容易被遺忘於時間洪流,或消失於真實存在的洪流中,其年代或來源也更難考證。
曾文溪畔有各種豐富的辟邪物樣態,它們尤其常見於凹岸,或是河道轉向之處,為變遷的流路留下地表的另一種印記。
獸與獸的對決:向動物英雄祈求制伏洪水猛獸
如果洪水是毒蛇猛獸,出動另一隻猛獸來對抗或許再合理不過。目前典藏在土城聖母廟的「 箕水豹」碑,曾因洪水而埋入地下,直到 1999 年才出土於鹿耳門溪北的漁塭中。這塊石碑上為豹頭(也有一說是獅頭),下刻「箕水豹」三字。箕水豹又稱箕宿,是中國神話中二十八星宿之一,以屬水的星宿來鎮水,在臺灣僅有這個例子。
日治中期,公親寮在清水祖師指示下安置劍獅與石象,村民相信兇悍的劍獅是文殊菩薩的座騎,鎮守離溪較近的庄北,庄南坐鎮的則是普賢菩薩的坐騎石象。
學甲寮的西營寶塔虎將軍是 1962 年才安置的,雖然不是為了洪患,卻也與曾文溪相關。地方上盛傳,當年時常有人為心神困擾之事而到庄裡的池興宮問事,經池王爺察知,原來是曾文溪匿藏的邪氣所致,必須有隻猛虎尅制解厄,居民因而於庄西砌了一座寶塔,上有虎將軍駐守,其下還有鳥、蜈蚣的附屬物,看都是剋蛇的天敵,隱含著克制青瞑蛇的內涵。
扎根於大地的守護神:檨子林和榕王公
若以數量來看,辟邪物中最多的就屬神樹了。在曾文溪畔至少能採集到 15 個與水患相關的神樹故事。有的樹自然生長,被庄中祀神指示可以庇佑村庄,因而安置神位;也有因為水災時提供了避難,故庄民設案祭祀,但更多是在庄神指示下栽種。
西港的檨子林,在 1933 年進行曾文溪治水工事時遷庄。1934 年出版的《西港庄概況》曾記載,舊庄有三層八卦型檨子(芒果)樹群,是荷蘭人所種。流傳在當地的奇聞軼事更為詳細,連植樹的地點及過程都有。相傳荷蘭人在植樹前先於樹底埋了一口鼎,鼎中點了油燈,再覆一口鼎後,才在其上種樹。樹群原由漢人謝兩水管理,後來逐漸聚居成庄,並以樹為地名。但不久之後,檨子樹竟長成樹精,常在風雨之際造成居民驚嚇,樹木最終被當地最大的莊姓家族砍除,莊家卻因此衰敗。荷蘭人是否真的採行「埋鼎點燈」及「八卦」的道教信仰,令人疑惑,但不管傳說有幾分真實,1717 年的《諸羅縣志》就有這個地名,表示檨子樹群確實曾經存在。儘管樹群早已隨著治水工程而淹沒於曾文溪,村裡尚有耆老能指認它們的位置。
埋鼎點燈植樹的說法不只出現於檨子林,同樣也出現於佳里、七股與西港。佳里的子良廟庄民以永昌宮的趙子龍為庄神,祂指定在庄頭種植檨子樹,樹底下以鼎蓋鼎,鼎中放置七星燈,而後溪流果真向南退去。村民還曾在整地時挖到祭溪用的大鼎,一度被淡忘的傳說又盛行起來。七股的北槺榔於光緒年間拓墾成庄,1910 年代洪水迫近時,庄神李府千歲降乩指示庄民在溪畔設置香案祭告天地,並遙請南鯤鯓五府千歲前來協助,庄人依令在溪畔種了三棵榕樹,底下埋入用鼎包住的七星燈。西港的中港仔除了祭溪王之外,廣興宮楊府太師也降壇指示,在適合的方位埋入鐵鼎後栽種「七星榕」。
十二佃「榕王公」景色別致,還有著曾文溪流域最精彩的祭溪傳奇,是安南區的耆老至今都耳熟能詳的故事。這裡的庄廟南天宮建於 1875 年(光緒二年),祭祀池府王爺、關聖帝君與天上聖母。1910 年代,曾文溪流迫近村庄,眼看村子快要住不下去,老三關帝降旨植三欉榕,樹腳埋鼎點燈,立黑令旗,池王爺則祭犂頭符,二王合力退治青瞑蛇,沒想到發力太兇,溪身向北扭去,反倒沖毀了溪北的蚵殼港。老三關帝因此觸犯天條,被天庭囚禁了三年。當時的神榕至今已成蓊鬱的樹群,枝椏交錯,形成各種景觀,王爺又降駕為其取名,總共取了三十六景。1975 年時,還有村民以榕樹根奇蹟似地醫治了生病的孩童,榕王公的神蹟更加遠近馳名。
以樹神來辟邪,取的是植物旺盛的生命力,尤其生長快速、抓地力強的榕樹,是溪畔最普遍的辟邪物。如果以科學角度來看,水利從業人員所周知的曼寧公式可以解釋這些作為。在溪邊種樹雖不大可能具有將河水撥到對岸的挑流作用,但植生至少能造成阻力係數曼寧[1] n 值增大,削減洪流能量,達到緩和水流的目的。事實上,以植樹固堤護岸的知識是行之數千年的古老智慧,清初甚至都有負責在黃河堤岸栽植柳樹的河官,以及獎勵堤邊植柳種葦的法令。曾文溪畔的史實告訴我們,栽植榕樹、檨子樹、林投樹等,早已是溪畔的個人或庄頭用以減緩土地流失或保護聚落的地方知識。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每年出版一次的《世界水資源開發報告 》(WWDR),2018 年 的 主 題 是「 自 然 解 方(Nature-based Solutions, NbS)」,強調與自然協作而非對抗的概念。在洪水管理方面,報告中呼籲必須體認生態系統在降低災害風險中的顯著作用,保護森林、種植作物、提供河岸緩衝區、保護濕地等「綠色基礎設施方案」,已證明可以與過往常用的「灰色基礎設施」(如大壩或堤防)有效結合、協同工作。儘管植林與護岸不能想像為簡單的因果關係,但它與百年前居民因經驗而累積出的地方知識或文化回應,竟有著奇妙的相似。
[1]曼寧係數:用來表現河道的粗糙度,值越大,流速受到的阻力越大。植生與曼寧係數的關係通常參考水文學家周文德的「糙度表」。如河道長草,曼寧 n 值可取的最小值為 0.025,若在河道種植喬木,曼寧n 值最大可取 0.16,n 值差距約六倍,意即流速相差六倍。換言之,種樹後河道的通洪能力只有原來的六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