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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歸來的人、難以言詮的集體傷痛:泰國的國家暴力與傷痕

2021-09-22

1976 年 6 月,年輕的電力公司員工春蓬・呑瑪伊(Chumphorn Thumthai)回到泰國東北烏汶府的老家探視親友,跟三哥春波剛出生的孩子玩得很高興。哥哥注意到他熱切地談論著自己最近在讀切・格瓦拉(Ernesto Guevara)和吉・普米薩(Chit Phumisak),做哥哥的春波沒有想太多,因為那是泰國的 70 年代,1973 年成功趕走獨裁者的興奮猶炙,這個弟弟畢竟是家裡讀最多書的人,會跟城裡人一樣談論那些事情,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春蓬的童年玩伴那天也來了,聽著春蓬暢談平等與自由,其實大家都不是很懂,村裡的少女們也都偷偷在說,陪春蓬一起返鄉的同事威猜・加瑟錫蓬薩(Wichai Kasesriphongsa)很帥。

 

一切,就像是一個平凡的打拼青年返鄉,既新奇又普通。


吊死在樹上的,是無從根生的泰國民主之苗

同年九月,務農人家起得早,春波在某日早上六點便起來打開收音機,準備開始一天的勞動,國家廣播電台的當家主播比里查・薩索帕(Preecha Sapsopa)沉穩鏗鏘的聲音傳來,春波覺得不太對勁。「……佛統府發現兩名男子被吊死在郊外田園的紅色鐵門上,經查為電力公司的員工春蓬・呑瑪伊先生及威猜・加瑟錫蓬薩先生……。」春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跑到最近的商店裡,買下當天所有的報紙,想要證明或許只是自己聽錯了,不過,反覆的驗證無效,直到最後,春波只能悲痛接受,報上的人名確實是自己的弟弟。


當春波跟爸媽遠從東北趕到弟弟位於泰國中部的租屋處時,發現桌上還擺著飯菜,浸泡的衣服正等待洗濯,弟弟像是被一股無名的力量突然帶走。城裡激進的大學生們很氣憤,希望能為春蓬的遺體辦一場遊行,但春波和爸媽都不想再惹事上身,拒絕了學生們的要求,低調地將弟弟的後事辦完。


誰也沒有想到,後來幾天發生的事,成為泰國歷史最黑暗的一頁,學生展演將人吊死的行動劇作為抗議,卻被極右派抹黑為侮辱王儲,軍隊及極右派包圍法政大學,大量學生被殺害,甚至有人的屍首遭到殘忍的褻瀆,倖存的學生逃入北部叢林,1973 年才剛響起的民主樂章,戛然而止。


法政大學內學生受到凌虐的畫面,此照片也為 1977 年普立茲新聞攝影獎得獎作品〈Brutality in Bangkok〉。(Source: Wikimedia

 

70 年代的學運結束,所有的流血與流淚,都成為泰國民主開端的代價。然而,對於失去至親的春波來說,這麼多年過去,他只想知道自己的弟弟,那個曾經被家族寄予厚望的春蓬,到底遭遇到什麼事情。春波一直相信,如果弟弟還在,整個家族的發展都會更好,所有人都是這麼相信的。不過,隨著弟弟的意外死亡,一切都成了妄想。當年,曾有五個警官因為這起案件被起訴,不過最後都不了了之,從那之後,每次春波在報上看到相關報導都會留下來,哪怕能知道多一點點的蛛絲馬跡都好。


四十年過去,春波接到「記錄 10 月 6 日」計畫團隊的電話,他們希望能為春蓬的故事拍個紀錄片。哥哥春波在電話那頭痛哭失聲,因為四十年了,沒有人找過他們,沒有人在乎過他們,真相被淹沒在時間的洪流裡,而春蓬和威猜的死,就像是大時代洪流中的小砂礫,直到這通電話打來。


五月的曼谷街頭,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但是,時間總會改變什麼吧?人們曾樂觀地相信,隨著冷戰結束以及 1992 年的政爭戲劇化地告終,泰國的民主政治終究會逐漸步上正軌。然而, 2006 年的軍事政變,似乎讓一切原形畢露,人民從驚愕到憤怒,最後在 2010 年開始佔據街頭,對政府發出怒吼。


為了爭取民主,泰國反獨裁民主聯盟於2010年3月至5月組織紅衫軍上街向政府示威(Source: RatchaprasongCC BY-NC 2.0

2010 年五月下旬的某日,年方 25 歲的前護士嘉孟葛・阿卡哈德(Kamonket Akkahad)到曼谷市區買花,她原本工作的醫院,因為財務問題而暫停營運,於是她回到家裡的花店幫忙。她一定有注意到幾天前紅衫軍領袖在電視轉播中被狙擊死亡的新聞,但她可能沒預料到事態會急轉直下,曼谷市區已經成為戰場。她在進到巴吞瓦那蘭寺(Wat Pathum Wanaram)的時候,打了個電話要媽媽不要擔心,那裡是抗議民眾躲藏的安全區,不會有軍隊進去,她要在那裡幫忙照顧傷者。


2010 年 5 月,曼谷的街頭已然成為戰場(Source: RatchaprasongCC BY-NC 2.0

她的母親帕堯(Phayaw Akkahad)日後接受報導時回憶道,她知道自己的女兒一定會那麼做,被家人親暱喚為小豬的嘉孟葛,從小就熱心助人,還曾經為了保住底層勞工的手指不被截肢,勇敢的與醫師發生爭執,最後順利救下工人賴以維生的手指。


但是那天,當帕堯媽媽再次接到電話時,得到的卻是她的女兒及其他五位民眾,在巴吞瓦那蘭寺中彈身亡的消息。關於女兒的死亡,帕堯最初聽到的消息是因為兩顆子彈打穿了顱骨,然而,直到實際見到女兒的遺體時,帕堯才發現,愛女身上的彈孔遠遠多過那個數字。


在那之後,帕堯一直在為女兒應得的正義奔走,她苛責所有的人,包括:授權使用實彈的總理阿批實、對應屬安全區的寺廟掃射的軍人,甚至是把人帶上街卻無法安全保護民眾退場的紅衫軍領袖。儘管如此,直到今日仍沒有人能為她女兒的死亡負起責任,就連最直接涉及此案的八位軍人,最終也獲得不起訴處分。帕堯沒有放棄,她每年都到女兒逝世地點不遠處的十字路口點起蠟燭,她說自己會奮戰到死去那天。


嘉孟葛逝世的那個五月,也被稱為「血腥五月」,然而,這並不是泰國第一個血腥的五月,1992 年的泰國率先留下了「黑色五月」、「血腥五月」的惡名,如果在泰國歷史裡細細檢視,不論是 1976 年的法政大學,或是惡名昭彰的「紅桶屠殺」(Red Drum killings)以及「班那塞焚村事件」(Arson Incident at Ban Nasai),黑暗的運動歷史,往往令傾慕於「微笑之國」的美而深入探索的旅人驚詫不已。

 


 
1992年,泰國民眾不滿素金達將軍自命為總理,上街抗議爭取民主,隨後受到軍隊鎮壓造成大規模傷亡,該次事件被稱為黑色五月(Black May)。(Source: Wikimedia

國內的壓抑氛圍與外國對於泰國歷史的理解落差,種種的因素皆導致泰國的年輕人在碰觸民運相關議題時,往往採取迂迴、非常規的敘事手法呈現。例如剛在 2021 年鹿特丹影展掄得國際影評人協會費比西獎的泰奇・薩比士(Taiki Sakpisit)導演,在他的作品 「The Edge of Daybreak」 裡,便琢磨於呈現曾經因為政治衝突,而遭受創傷的泰國人的內在世界。


The Edge of Daybreak (2021) 劇照(Source: 台北電影節提供)

泰奇導演在一篇訪談中提到,自己的家族中也有親戚曾受到泰國政治衝突受的影響,作為切身理解衝突的關係者,他試圖在各種大敘事之下,找到一種更為私人的表達方式,不僅僅是拍出一部傳記電影而已。這部電影的創作目的,是記錄破碎的心靈,片裡反覆出現的荒涼與破敗,反映出泰國人受創而癱瘓的心理狀態。


然而,不僅是藝術表達上的迂迴,面對民運帶來的傷害,受害者家屬對於傷害的紀念,往往也出自細微的日常,就如同「記錄 10 月 6 日」團隊找到的一件東西。


為了籌辦紀念博物館,紀錄片團隊不斷與時間賽跑,四處蒐羅受害者的遺物,當中,有一件罹難學生穿過的牛仔褲,整條褲子被剪得有些破爛不堪,卻被家屬保留了整整四十年。詢問之後才知道,當時因為褲子上都是血,受害者要更衣入殮時脫不下來,只好用剪刀剪開,這件被剪破的褲子靜靜的躺著,是親人離開的證明,更宛如具現受害者家屬破碎失語的心靈。


每一起悲劇,都會在受害者家屬的心裡,劃出永難癒合的傷疤,然而,泰國社會卻沒有公開哀悼的空間,歷史教科書裡仍然只有偉大君王的故事,「轉型正義」對泰國人來說,還是個陌生的名詞,無奈控訴沒有去處,傷痛無法言說,歷史的傷就永遠還在。直到現在,泰國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年輕世代,試圖從微觀的角度,用藝術的表達方式,凸顯不能言說的大時代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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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資訊
作者 泰譯聞
刊登日期 2021-09-22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