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於有阿羅哈州(Aloha state)與彩虹之州(Rainbow state)美稱的夏威夷,總是充滿陽光沙灘、比基尼、衝浪、蜜月聖地等浪漫想像。夏威夷對日本人的致命吸引力,讓人不禁懷疑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會吸引日本人一去再去夏威夷?是為了造訪超人氣早午餐店 Eggs‘n Things,不惜大排長龍也要品嚐也在原宿與心齋橋有分店的熱門水果鬆餅?還是苦練一整年,每年 5 月一到就樓上招樓下去參加 Honolulu Festival,只為了在威基基(Waikiki)街道展現呼拉舞特訓成果給夏威夷的當地人看?抑或在每年 12 月時參加將近一半參加者來自日本的 Honolulu 馬拉松?
另一方面,臺灣短暫的夏威夷熱也隨著夏威夷航空的停止直飛(2013.4-2014.7)告終,而國籍航空的長榮航空更早在 2006 年 8 月因油價高漲的關係停飛了這條航線,較諸日本人對夏威夷的迷戀,臺灣人的夏威夷想像似乎只停留在追求島嶼的熱帶風情。(編按,不過臺灣目前還是有直飛夏威夷的航班,但這裡就不幫忙打廣告了。)
對日本人而言,儘管新的海島度假勝地不斷出現,但樂園夏威夷的地位仍無可撼動,到訪夏威夷的人數佔了日本年間 1,700 萬出國人次的 10%,除了 2008 年因金融海嘯的緣故,日本的總到訪人數掉到 117 萬人外,日本人對夏威夷的熱愛從人數上可見一斑,從 1990 年泡沫經濟末期到 2014 年之間每年到訪人數總在 150 萬人上下波動。
相對於近年來臺灣年間約千萬左右的出國人數,到訪夏威夷的人數從 1990 年的 7.2 萬人,排除受金融海嘯隔年的 8,500 人,這兩年臺灣到夏威夷的訪客數約 2 萬人上下,僅佔了年間出國人數的 0.2%,兩者呈現出很明顯的對比。(註一:夏威夷觀光局歷史統計資料,出國人口數參照臺灣交通部觀光局、日本觀光局歷年統計)。
從旅客數來看,臺灣人的夏威夷情懷總若有似無,而臺灣人對熱帶島嶼的嚮往,似乎也適用在形容峇里島、宿霧、關島或馬爾地夫等其他島嶼度假勝地,可見臺灣對夏威夷的海島樂園想像不似日本,且十分容易被取代。
那為什麼日本人對樂園的熱度持續不墜呢?今天筆者就來帶大家看看海島樂園想像的形成,以及透過臺日兩國的夏威夷觀光,來看其中的樂園想像延續。夏威夷熱潮的持續,特別是日本人對於樂園夏威夷的愛戀的形成或許可從歷史、產業、媒體與流行文化塑造等要素來談起。
臺灣人眼中的夏威夷
從流行文化裡,我們也許可以嗅出一些臺灣的夏威夷想像。臺灣過去有兩首有名的《來去夏威夷》,一聽到歌名,不知道大家腦海中浮現的是本土味濃厚的金門王與李炳輝版本(1999),還是八三夭的青春熱浪版(2008)?前者與後者相隔將近十年,或許可以視為代表臺灣不同世代對於夏威夷的想像,然而不論前者後者,兩首歌的歌詞都反應出了到夏威夷的樂園旅行作為逃離現實的一個側面:
金門王、李炳輝歌詞裡的「海水鹹鹹、日頭炎炎、剃頭店、天公疼咱憨憨仔生活/雖然苦楚是歸大攤、鳥仔欲放出籠」等歌詞,流露出兩個走唱中年男子終於苦盡甘來「熬出頭」的心情,以及終於可以短暫逃離現實生活、走向海外的開心情緒,從去剃頭店打理門面這件事,可以發現出國這件事本身遠比目的地去哪裡要來的重要多了。
另一方面,八三夭的夏威夷裡有著「藍天白雲、海水氣息、衝浪板、比基尼迷你裙、冒險主題曲」,展現出年輕世代對於熱帶島嶼的想望,以及脫離現實生活展開冒險的期待。然而,我們可以發現兩者的歌詞中,夏威夷並不是那麼的獨一無二無法取代,在兩個版本的來去夏威夷中,夏威夷只是創作者及歌手用來寄託那個亟欲逃離令人煩悶現實的理想國度。
停留在熱帶島嶼而無法進一步深化的夏威夷想像,或許也就是臺灣去到夏威夷旅行的人,在一時熱潮過後越來越少的重要原因。
日本的夏威夷愛戀
東京大學的矢口祐人教授在《夏威夷歷史與文化:悲劇與榮耀的鑲嵌畫中》(2002)一書中(註二:原書名為「ハワイの歴史と文化:悲劇と誇りのモザイクの中で」),講述了日本這段結合歷史、產業、媒體與流行文化等因素交錯的夏威夷樂園想像,以及此一想像如何形成、演變與維繫的過程。
這本書從一位東京少年密謀偷渡到夏威夷以達成宿願說起,來說明夏威夷對日本人的無窮吸引力。在日本海外旅行解禁後的 1964 年 4 月 19 日,該少年離開東京住家後,藉由躲在停泊於橫濱港的威爾遜號船艙內成功偷渡到夏威夷,但卻被夏威夷出入境管理局查出,因而面臨 10 天後被遣返回東京的命運,期間不斷有同情該少年的夏威夷住民呼籲在遣返前至少要讓這少年進行市區觀光,因為諸多考量,少年的夢想最終以檀香山機場觀光後結束。
1964 年的「東京少年偷渡夏威夷事件」的背景,也與 1960 年上映並引起廣泛矚目的《夏威夷的小當家》(若大將)有關,小當家主角加山雄三出身名門慶應大學,以青春無敵、英俊瀟灑及能歌擅舞形象出道,並在之後以一系列的「小當家」電影走紅。當時電影中出現的夏威夷場景以藍天碧海、椰子樹、花環、鑽石山、呼拉舞等不斷營造出的南國形象正好是今日所熟悉的樂園夏威夷情景。
此外,媒體與流行文化影響,更早可見於 1930、40 年代流行於日本的夏威夷音樂。夏威夷出身的日裔音樂家白片力(バッキー白片)與灰田勝彥、晴彥兩兄弟合作,透過夏威夷吉他(steel guitar)及烏克麗麗的伴奏唱出富有異國情調的海灘情懷,即便是在美日兩國交戰之時,夏威夷音樂仍未受太大影響而依然廣受歡迎。
夏威夷的熱潮延續到戰後,戰後的夏威夷也因為廣受藝人喜愛而成為日本藝人的海外渡假最佳去處。以一般人為對象的夏威夷熱,還得等到現實條件成熟。夏威夷愛戀的平民化得歸功於日本在 1960 年代進行的海外旅行自由化、1970 年大阪萬國博覽會的舉辦,以及 1970 年巨大客機波音 747 的採用,因為載客量大增帶來海外旅行成本大幅降低的效益。
海外旅行自由化初始,訪問夏威夷者多為公務旅行,除非機關或公司出資,鮮少有人能負擔得起堪稱天價的 36 萬日圓旅費(當時男大學畢業生月薪起薪約兩萬日圓)。日本觀光公社(JTB)在當時就順勢推出「三年儲蓄遊夏威夷」,雖然這儲金計畫在今天看起來,跟大一同學開始省吃儉用存畢旅基金沒兩樣,日本人的夏威夷癡迷,可以從此一計畫的達成困難度來理解:三年中必須每個月存下月收入一半的 1 萬圓、三年後就有旅遊基金 36 萬圓可供運用。即使有了儲金計畫,樂園旅行難易度的大幅降低,還得等到大型客機波音 747 的引進日本,為期一週的夏威夷行程才能控制在 15 萬日圓以下。
此外,1970 年的大阪萬博也延續著日本的夏威夷熱,萬博的夏威夷館雖然只是美國其中一州的展覽館,卻創下一天四萬人到訪,總人數達五百萬人次的紀錄。
此時的夏威夷州政府,隨著日本觀光客的大量造訪,以及 1980 年代美國國內不景氣的影響,開始將日本人當成經濟停滯的解藥,包括威基基區域的日資大型百貨白木屋的進駐,以及在 1970 年代展開的一連串「買下夏威夷」的併購案,不僅買下了包含老牌的 Moana Surf Rider 飯店等高級飯店,日資更一條龍地引進旅行社、高爾夫球場、掌握不動產、運輸等企業,這些企業所帶來的大量日本工作人員,也是日後日本人在威基基地區,不必說英文也能到處走透透的重要原因。後期隨著五木ひろし等演藝界巨星在泡沫時期風行到夏威夷置產,不動產也成為展現日本人在夏威夷的巨大經濟影響力的證明之一。
在泡沫經濟之後,日本人的夏威夷狂熱也就透過到夏威夷渡假、短期留學以及體驗當地生活的不同形式延續下來。
誰的樂園?
比起臺灣人,日本的夏威夷想像複雜許多,也遠有更多故事可以述說。夏威夷的樂園形象並非由誰單獨可以打造完成;社會學家山中速人(1992)認為「樂園夏威夷」的形象是政府、觀光產業與媒體合謀的結果,他們透過流行文化中的電影、照片及大量的廣告曝光打造夏威夷的樂園印象,以喚起人們前往夏威夷的欲望。
好萊塢在 1920 年代開始,就透過電影去打造當時仍以蔗糖、鳳梨種植為主的夏威夷作為「海角樂園」的意象,同時透過攝影機以及照相機的鏡頭語言,將夏威夷當地跳呼拉舞的女性身體塑造為充滿異國及異色的軀體,最後透過明信片、導覽手冊及旅遊書再把夏威夷轉化成「樂園」。這樣的樂園想像逐漸為日本人所接受,並且融入原先日本對於夏威夷的認識當中,夏威夷也從日本人的海外冒險地變成帶有浪漫情懷的觀光地。
與此同時,日本人的夏威夷體驗的「冒險」內涵也歷經了極大轉變,日本人的夏威夷之旅由首批日本人在 1868 年遠渡重洋到夏威夷擔任「移工」以賺取發達資金的冒險,跟隨著當代觀光活動進行以及觀光產業發展,也逐漸轉化成在 1970 年代後參加團體旅行到夏威夷去體驗「風險有限」的冒險。
此外,打造樂園想像的背後,我們也不能忘記,樂園形成的同時也是一個當地原住民逐漸失去土地與文化的過程。
原先以「湧泉之地」為名的威基基地區,本來是當地人養殖魚蝦與栽種芋頭的濕地,在經過美國旅遊業以及日本旅遊業的強迫「發展」下成為舉世知名的人工沙灘,再也無法回到過去;夏威夷也從自給自足的農業到以鳳梨、咖啡等經濟作物的體系,再到只能仰賴觀光業為主要收入來源。當地原住民懷抱著「再也回不去了」的失落,這種失落即使透過日後積極地推行文化復振運動,也只能在「樂園中」找到傳統所遺留下來的碎片(包括將呼拉舞重新置放回西方人來到夏威夷之前的傳統 Hula Kahiko 的脈絡中推行,而不單純只作為觀光體驗)。
夏威夷變身為樂園的過程中所遭遇的失落與痛苦的經驗,在我們努力迎合觀光客想像,並處心積慮將臺灣打造成他人的寶島之時,或許很值得我們借鑒。
參考資料
- 山中速人1992「イメージの楽園―観光ハワイの文化史」筑摩書房。
- 矢口祐人2002「ハワイの歴史と文化:悲劇と誇りのモザイクの中で」中公新書。
(本文作者為中興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