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那麼一段時間,許多遊客藉著日本觀光之際,大肆採購在日本隨處可見的藥妝店流行產品。就筆者個人經驗與觀察,女性顧客所佔比例尤為大成。日本在時尚、彩妝方面的關注與投入,是世人有目共睹的。我想,這是除了在文化上所表現出的細膩講究,對精緻與美的追求,實則深深存於大和民族的遺傳因子之中。
《化妝室》裡,穿著和服的婦人端坐在鏡櫃前,左手執梳,右手攬鏡,她頂著一頭丸髷,「丸髷」(まるまげ)是江戶至明治時代以來已婚婦女的髮式象徵。她所使用的鏡子是一對的,鏡櫃中一般存放著化妝用品,圓鏡式的鏡櫃在明治時代初期過後已逐漸過時。[1]不過,愛美之人喜歡照鏡子古今皆然。
將日本女性與美之追求相互聯結,似乎是合理的,畢竟從歷史角度來看,年華的逝去恐怕是古今中外許多女性們潛在的心理壓力。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美國作家愛麗絲.梅貝爾.培根(Alice Mabel Bacon,1858 - 1918)曾撰寫一部《日本女孩與女人》(Japanese Girls And Women,1891 年),當中這麼描述:「一位日本婦女很早便失去美麗。在三十五歲時,她的稚嫩膚色通常會完全消失,眼睛已開始微微沉入眼窩,她年輕圓潤和勻稱的身材已退化成全然的消瘦,濃密的黑髮開始稀疏了,過多的牽掛和焦慮使她的容顏展現一種無聲忍耐的悲憫神情。」[2]
愛麗絲.梅貝爾.培根是一名女性教育家,同時也是明治時期日本政府的外國顧問,她以西方女性的角度觀察:「藉由老練眼光,可透過服裝上各種小細節來準確判斷出一個女人的年齡,然而沒有一個女人會在意讓自己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或者毫不猶豫地坦白其歷經的歲數。」[3]
儘管作者主要是描述日本女性歷經年齡、社會歷練的成長過程變化,不過她在著作中強調了一個重點:(傳統)日本女性事實上是「期盼著老年期」(looks forward to the period of old age)!這是因為她們能獲得某種程度上的自由,並得以「卸下終身服膺的職責」(attain freedom from her life-long service),更在一些生活層面上獲得相對的尊敬。
她的觀察結果似乎與我們料想的情況有所差距,當中癥結在於,彼時日本女性追求的是如何從父權社會價值系統中解放,或者更精準說,如何在這樣的生活中過得輕鬆。儘管是在與西方現代文明接軌的明治時期,對於傳統儒家女德與倫理的強調仍根深蒂固。類似議題,在筆者有關日本手工上色蛋白照片系列研究中曾爬梳過。[4]
在這篇文章中,我將十九世紀日本旅遊紀念相冊中有關女性影像的諸多類型,特別拉出「鏡美人」這條支線,並歸納這些影像的三個共通要素:和服女子、鏡奩、攬鏡自照的動作。
《日本女子:梳化》這件作品便是很好的範例,它與《化妝室》一作有著相仿意趣,更饒富活潑感。照片中,和服婦人軀體微側,同樣舉起手邊的大圓鏡,對著鏡檯上另一面鏡子,端詳自己髮髻後端微微散亂的髮絲。鏡櫃的抽屜四散,露出梳妝道具,塌塌米上還有一柄長煙管。
除了坐姿,亦有諸如《照著雙鏡的女孩》、《日本和服女子:梳妝》兩件站姿女子肖像的例子。她們身旁的鏡櫃抽屜(或鏡架)或開或闔,這類攝影棚之作經常以影像主角周邊道具來暗示特定情境,指涉女子居室與日常生活。
值得思考之處在於,照片呈現的女子居家景象具私密性,攝影師以模特兒擺拍方式再現情境,並製成旅遊觀光紀念照販售給西方遊客,這些「商品」所謳歌的不僅僅是滿足西方人對東方女性美的好奇和憧憬,尚潛在著追慕「古日本」(the Old Japan)風情的意識。面對逐步進行現代化的明治時代來說,傳統日本文化仍舊是非常吸人眼球的賣點,這也是當時旅日西方人士的心之所向。
回頭來說,我們亦能夠從浮世繪傳統中找到攝影是如何延續題材的脈絡內涵。鏡美人類型影像紀錄下女子鏡前梳妝情狀,類似表現在著名的浮世繪大師喜多川歌麿(1753 - 1806)作品中也可得見。再次證明,十九世紀的攝影在題材上確實吸收了傳統藝術的養分。[5]
浮世繪巨匠們將重點放在勾勒美人婀娜姿態,儘管是梳妝打扮這樣瑣碎的日常,畫面上的婦女也不減一分優雅。同樣地,攝影師們所專注的是再現出擔負著傳統社會與家庭職責,而仍舊堅毅溫柔的日本女性形象。在她們端莊姿態下,蘊含著一股沉靜卻又強大的力量。影像中,她們是一名形象化的東方女性角色,同時也表徵細緻、典雅的大和民族傳統。
[1] 明治文化研究者林丈二先生曾在《文明開化來了》一作中,曾在探討一種四方鏡的玻璃鏡櫃時,簡要觸及了圓鏡鏡櫃的對照。他徵引了文獻說明,圓鏡鏡櫃在進入明治20年時已成「古風」之物了。參見林丈二著;鳳氣至純平、許倍榕譯,《文明開化來了:與路上觀察之神一同翻閱明治時代的生活畫卷》(新北市:遠足文化,2019),頁 38 - 39。
[2] 原文:“A Japanese woman loses her beauty early. At thirty-five her fresh color is usually entirely gone, her eyes have begun to sink a little in their sockets, her youthful roundness and symmetry of figure have given place to an absolute leanness, her abundant black hair has grown thin, and much care and anxiety have given her face a pathetic expression of quiet endurance.”引自Alice Mabel Bacon, Japanese Girls And Women, Rev. and enl. ed. (Boston and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and Company, 1902), p. 122.
[3] 原文:“By the sophisticated eye, a woman’s age can be told with considerable accuracy by the various little things about her costume, and no woman cares to appear younger than her real age, or hesitates to tell with entire frankness the number of years that have passed over her head.” Japanese Girls And Women, pp. 119 - 120.
[4] 請參照相關文章:張維晏,〈宜室宜家:從日本手工上色蛋白照片探女性美、性別角色和文化霸權的界線〉,《漫遊藝術史》部落格,2019 年 7 月 18 日發表。
[5] 請見:張維晏,〈相/像之間:關於美人的文化美學遺傳〉,《藝術家雜誌》 533 期,2019 年 10 月,頁 156 - 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