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民是如何鍊成的
你一定聽過日本時代臺灣的「皇民化運動」。從 1930 年代後期起,殖民政府為了動員臺灣的人力物力,開始推行同化政策。在新政策下,臺灣人必須學說日語,改日本姓,融入日本的信仰與文化。
不過,皇民化運動不只發生在臺灣。差不多同一時間,日本的另一個殖民地朝鮮(今天的韓國),也經歷了類似的過程。
為了讓朝鮮半島上的韓國人,能夠在戰爭期間甘心為帝國拋頭顱、灑熱血,當時的日本政府喊出了「內鮮一體」的口號。內,就是內地日本;鮮,則是朝鮮。內鮮一體,也就是日本跟朝鮮要水乳交融,不分你我。
不過,喊口號容易,實際該怎麼做則是另外一回事。朝鮮總督府所面對的,可是從 1910 年亡國以來,就不斷頑強抵抗、比臺灣更難搞定的一群人。他們武裝起義、引爆炸彈、暗殺總督,樣樣都來,從來就不是乖乖聽政府命令行事的羊群。
在這種情況下,日本如何在朝鮮半島推動皇民化?而強悍的韓國人,面對這個他們口中的「民族抹煞政策」,又是做何反應呢?
請說國語
從手段上來說,日本在臺灣與朝鮮的皇民化政策,有很多類似之處。比如說,推廣「國語」。
1937 年中日戰爭爆發後,日本就在朝鮮半島頒佈規定,要求大家「說國語」──這裡的國語,指的當然是日語。平時打招呼要用日語,在公共場合聊天要用日語,百貨公司、電影院,也都配合著推廣日語。如果進了公家單位,不講日語,沒有人會理你。如果在學校裡頭講韓語,不但會被檢舉,還必須繳交罰金。
1942 年,有位叫朴英玉的高中女生,因為在外頭講了幾句韓語,就被警察盯上。這原本是個小案件,沒想到事件卻像滾雪球一樣,越鬧越大。
原來,警方循線追蹤,發現她的老師丁泰鎮,平時就常常在學校發表反日言論。丁泰鎮因此被警方逮捕,而且受到嚴刑拷打。據說,在拷問當中,丁泰鎮又透露出一個名為「朝鮮語學會」的組織,其實是假借學術名義,策劃獨立運動的反日團體。
這讓日本警方有了藉口,擴大搜索規模,並且開始逮捕「朝鮮語學會」成員。後來這群學會的成員,被以破壞治安的名義送上法庭,其中不少人更遭到判刑。
其實,朝鮮語學會主要的活動,就是研究語言文學,並且編寫朝鮮語字典,未必對社會治安真的有什麼直接的威脅。不過,語言往往就是民族認同的根基,日本殖民政府也了解這一點。他們要剷除朝鮮語學會這樣的組織,並不讓人意外。
推廣國語最終的目的,是要讓韓國人連吵架、說夢話,都忘記母語,改用日語。換句話說,就是要從心靈上,從潛意識裡,徹底將韓國人皇民化。
不過,推廣國語的成效如何?
根據統計,到了 1940 年代,在朝鮮半島上能夠使用日語的人,也不過 20% 左右。換句話說,大多數人日常生活中使用的,仍然是母語。
當天皇碰上天主
除了國語運動之外,皇民化另一個重要的目標,是讓殖民地的子民崇拜天皇,對他心悅臣服,為他出生入死。
和臺灣一樣,日本早就在朝鮮半島上蓋了許多神社,並從 1935 年起,強制要求學生參拜。
對韓國人而言,參拜神社,等於是接受敵人的信仰。所以光是這樣,就足夠激起許多反彈。但是除此之外,殖民政府還遭遇到另外一群人的強力抵抗,那就是朝鮮半島上的基督教徒。
按照基督教的信仰,崇拜偶像是不被允許的,崇拜天皇當然也一樣。有間名叫「崇實學堂」的基督教學校,就以此為理由,拒絕讓學生參拜神社。日本政府見狀,威脅要將學校給廢除,以此逼迫他們屈服。沒想到崇實學堂的負責人,說什麼也不肯讓步,最後寧可選擇讓學校給關了。
還有一位名叫朱基徹的牧師,同樣拒絕參拜神社。為此,他甚至不惜槓上當時日本基督教會的大議會長富田滿。富田滿跟日本政府走的很近,屬於官方代言人。他說神道跟一般信仰不一樣,不是偶像崇拜,而是愛國行為,所以基督徒可以、也應該到神社參拜。
朱基徹卻對這種說法很不滿,他指責富田滿誤解了聖經,更再次強調參拜神社是觸犯十戒、違反教義。
因為堅持信仰,朱基徹被關進了大牢,並且在牢中飽受酷刑。日本警察用各種慘無人道的手段虐待他、拷問他,想要擊垮他的意志,動搖他的信念。但朱基徹沒有屈服,反而堅定地說:「如果不信上帝,就連天皇也會下地獄。」
南韓今天的基督教與天主教信徒眾多,估計超過一千兩百萬人,派出的傳教士人數更高居世界第二,這和基督信仰在當年在抗日過程中扮演的角色,是有密切關係的。
「犬糞食衛」先生
皇民化的第三個重要手段,是讓殖民地的人民取個日本名字。在朝鮮,這個政策被稱之為「創氏改名」。
改名就改名,為什麼前面還要加上「創氏」兩個字呢?這有些複雜,在此無法細談。簡單來說,日本政府主張韓國傳統只有「姓」,沒有「氏」,所以需要創造出日本化的「氏」,來取代韓國原本的「姓」。
這當然是殖民政府為了宣傳政策,有意製造出的說法。但無論它是真是假,日本要韓國人改姓名的目標,是確切無疑的。
1940 年,殖民地政府大肆宣傳,鼓勵朝鮮民眾申請改名。 按照日本神話,1940 年 2 月 1 號是「建國兩千六百年」的紀念日,日本政府本來預計招攬大批改名人潮,以此慶祝這個國家的重大日子。
沒想到,政策推出的頭一個月,朝鮮民眾反應冷淡,沒有什麼人主動報名。當時的《京城日報》上頭說,仁川一帶,兩天之內竟然只有三個人提出申請。
有些尷尬的殖民地政府,只好轉而要求一些親日的朝鮮士紳以身作則,為同胞做出「良好示範」。可是,就連這些親日的「有力者」,對於改名一事都感到興趣缺缺。
朝鮮總督府眼看情勢不對,決定動用警察的力量,強制要求民眾改名。這樣一來,申請改名的人數果然大幅上升。根據統計,194 年三月份,申請改名的件數還不到五萬,五月份則增加到了三十多萬,七、八月的申請件數,更超過了一百萬。
不過,改名要怎麼改呢?變化可就多了。
比如姓金的,可以改叫金山、金田;姓柳的,可以改成柳原、柳川;有位叫做李光洙的作家,改成了「香山光郎」,另一位律師李升雨,則改叫「梧村升雨」。
有很多姓朴的人,把他們的新姓氏取做「高村」,這是自韓國建國神話中的地名「高墟村」;另外有一些人,則發明了保留韓國味道、傳統日本社會中不存在的姓氏,比如韓原、崔本、朴澤,這讓他們在改名後,勉強還能維持一點民族認同。
但是別忘了,不是每個人都是樂於改名的。所以,有些人在申請時,故意搗蛋,要給日本人難堪。韓國作家金達壽的小說《玄海灘》中,描述有人把新的姓氏取做「日本」,而把妻子改名「良子」。為什麼要叫良子?因為這是日本皇后的名字。
這玩笑開的還不夠,更有傳說,有個叫田炳夏的人,把日文名字改成了「田農丙下」,用日語唸起來,就像「天皇陛下」;另一個叫金文輯的人,則把自己取名為「犬糞食衛」,用低俗不堪的文字,嘲諷日本化的姓氏。
但這充其量只是小說與傳說,實際上是否真的發生過,還有一些疑義。不過,的確有記錄指出,有人曾經用「犬之子」,申請為新的姓氏,以示抗議。
為敵人作戰
就在朝鮮總督府在殖民地推動創氏改名的同時,帝國內部卻出現了不同的聲音。有人說,日本的姓氏專屬於血統純正的日本人,朝鮮人是次等民族,不配使用,創氏改名的政策應該停止。內鮮可以一體,但是不能平等。
想像一下這種情境:你拋棄了原本的姓氏,已經感到屈辱,現在居然還有群人跑出來指指點點,說你連受辱的資格都沒有。
殖民時代的韓國人,面對就是這種情境。
在這種狀況下,還有什麼能夠保持尊嚴的辦法?大概就是加入軍隊了。唯有在戰場上,被殖民者才可以證明自己比殖民者更勇敢、更強壯──儘管他們必須為曾經的敵人作戰。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徵調了數十萬韓國人上戰場,有男有女,有人在前線,有人擔任補給與後備。他們大多數是被強迫、沒有選擇的加入了戰爭。可是確實有一些人,是自願接受徵招,加入日本軍隊。他們很可能是受到戰爭期間大量官方宣傳的洗腦,也可能是像前面所說,為了出人頭地,為了爭一口氣。
有位改名為高木正雄的韓國人,就在中日大戰期間,毅然決然加入了日本在滿州的軍隊,成為一名軍官,在戰爭期間帶領著士兵,為殖民母國出生入死。
1945 年,戰爭結束,高木正雄也回到了故鄉。日本的名字當然不能用了,他只好改回本名「朴正熙」。後來在一場軍事政變中,朴正熙當上了南韓總統,而且一當就是十六年。如果你不認得這個名字,他還有一個出名的女兒,叫做朴槿惠,也就是今天的南韓總統。
朴正熙不是唯一一位曾為日本人作戰的韓國人。只是,日本投降之後,他們原本在戰場上的光榮事蹟,頓時之間變成了最尷尬的印記。
日本學者宮田節子提過這樣一個案例,他是一位叫朴菖熙的「皇國少年」。在皇民化的期間,他曾經熱切地擁抱帝國。他的父親,對日本的戰爭宣傳反應冷淡,連帝國紀念日也不按照規定慶祝,一度讓他覺得不滿,甚至深感羞恥。可是戰爭結束後,他卻突然陷入恐慌,不知未來何去何從。
帝國崩塌了,沒有力氣再去理會它親手改造出來的皇民。而祖國復活了,新的政府開始清算「親日反民族行為者」,沒有被點到名的,最好也趕快埋葬記憶,銷燬自己的過去。
戰爭結束後複雜的政治局面,讓皇民的歷史經驗,變得難以言喻。韓國如此,臺灣也是如此。
不久前臺灣選舉中,一段關於「皇民」的風波,似乎是提醒這個問題並沒有離我們遠去。難解的歷史,也是現實政治的課題。
不過,政治人物的口水,沒有辦法讓我們真正的脫離殖民。因為新來的威權統治者,並不打算看見歷史的複雜性。我們更該做的,不是像他們一樣把皇民一詞變得空洞、變得扁平,而是多花一些時間,多花一點力氣,認識各種被時代翻弄的命運。他們不見得都很美麗,可是其中總有一些認真活過的生命,有一些的身不由己,或許,也會有一些值得留下的記憶。
1. 宮田節子、『朝鮮民衆と「皇民化」政策』
2. 水野 直樹、『創氏改名―日本の朝鮮支配の中で』
3. ねずまさし、『現代史の断面・戦時下の朝鮮・台湾』
4.ブランドン パーマー、『検証 日本統治下朝鮮の戦時動員』
5. Takashi Fujitani, Race for Empire: Koreans as Japanese and Japanese as Americans during World War 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