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有功練！戚繼光與他所寫的兵法書《紀效新書》

無論古今中外，變強這件事，始終是所有人類共同的夢想。

因為無論是怎樣的強大，經濟上的、肉體上的、智能上的，變的強大似乎就意味著能夠主宰他者的機率高過被宰割的機率。

也因此，從最遠古的《吉爾賈美什敘事詩》開始，主人公就是個天縱英才、天生神力的半人神。

更不要說到了現代，日本動漫世界裡各式各樣充滿特異功能的高校生、美國動漫裡每個都肌肉爆衣的超級英雄，還有網路上各種各樣敢於挑戰的奇人軼事，這些都指向了同一個對於追求「強大」的共同夢想上。

那麼，追求強大的過程裡，在現代的文本創作下有幾種樣板劇情：

譬如說你一定要家破人亡，全家死光光，才會被一個路過的絕世高手救起來；譬如說你一定要在山林中逃避追殺，腳下一滑跌落深淵後在另一個絕世高手身旁醒來；譬如說你一定要喪失記憶，被一個美少女救起來後，才發現自己其實是絕世高手......等等，族繁不及備載。

那麼一定會有人問啦～哪來那麼多絕世高手啦！

真的。絕世高手那麼多，人類需要軍隊幹嘛？全都交給他們開無雙就好啦？

於是乎，小說家便創造出一種新的解套法。

那就是在山洞裡、在屍體身上、在寶箱中、在猴子肚皮裡，反正再奇怪的地方，你都有可能發現一種東西，那就是絕世高手親筆寫的武功祕笈啊！！

我們先用滿滿的愛跳過古時候江湖人多半大字不識幾個這個事實。

總之武功祕笈這套說法，不但解決了絕世高手不夠用的困境，也讓千千萬萬讀書人有了「只要我找到那本武林秘笈，我也可以成為強者」的清秋大夢；你開心、我開心、書商更開心何樂而不為是吧？

於是乎小說家們就開始批命謅啊～一些江湖人也發現這招好用，開始結合一大堆方術五行之說，把自家門派的一些原本口耳相傳的拳諺歌謠，穿鑿附會一通，演繹出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武林神話。

這一套至今還是有一定市場，這些「御氣飛行」啦、「飛花摘葉傷人」啦、「劈空掌風」啦．．．等等被拿來用作影視作品表現的方式，其實也算由來已久。

到了民國初年，筆名平江不肖生撰寫的《江湖奇俠傳》、更後期的環珠樓主寫的《蜀山劍俠傳》系列，依舊相當受到華人的歡迎。

更不要提金庸古龍這些讀過書的小說家，那武功吹得更是神、秘笈出產更是豐。

那麼，你是否也有跟周星馳電影《功夫》一樣，小時候被人騙了或是自願買了本武功祕笈，大聲喊出：「放開那個女孩！」以後被打的慘慘慘的經驗；或是照著書上漫畫上鍛鍊，練結果搞得自己一身毛病的慘痛經驗呢？

「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真正的武功秘笈，一切都是騙人的！！！」當你這麼想，然後打算灑淚狂奔一回的時候．．．等一下！！！這位施主，我看你骨骼精奇，你我相遇也是有緣，請聽老衲一言：「武功祕笈，是真的有滴～～～」

請看！！！！

看到這充滿年代感的封面，不輸給金庸謅的岳武穆遺書的作者官銜，還有那簡樸剛直的顏體字。這由不得你不信，真正的武功秘笈你傷不起呀！！

是的，這本就是中國歷代兵書中堪稱最實際、最白話、最敢嗆聲、最殺的武學／兵學寶典，鼎鼎大名的明朝一代名將戚繼光本人親撰的《紀效新書》。

他完全打破了歷來中國兵書大都只寫大戰略、陣法、計略，不論戰術和細節的慣例，小至士兵隨身口糧要攜帶什麼、大至築城紮營鑄造兵器的方法，全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這本書也打破了歷來兵書一定要講一些虛玄、講一些感應、講一些盛德終始的咬文嚼字來沾染書卷氣息的惡風，用最直白、最沒有廢話的文字講述戰爭、臨敵殺戮、練兵、帶兵是怎麼回事。

而更重要的是，這本兵學寶典裡面，充滿了用心手繪的各種圖示，完全不甩自己畫的好不好看、能不能被讀書人接受，因為我就是要做兵的打仗的看的懂！沒有什麼比畫圖更清楚的啦！其他人說什麼我才不管！！

怎麼樣？聽到這邊，應該迫不及待想趕快翻開這本書，想要趕快看看裡頭到底在說什麼了吧？？

今天我們就先來看看共分十八卷的武功秘笈的〈卷首篇〉在寫什麼。

如同任何一本武林秘笈，卷首開篇通常都是以總述作者是何方人士、有什麼豐功偉業、為啥花時間寫這本書、以及全本總綱大概是說些什麼這些內容，就跟獨孤九劍一開始也是總訣式是一樣的。紀效新書當然也不例外。

〈卷首篇〉下轄十章，分別是：

卷首篇篇幅較長，因此我們分上下兩部書寫，以下先就頭兩章挑出一些細目來介紹。

一、任臨觀請創立兵營公移

這一篇是戚繼光呈給長官的上呈公文，也是紀效新書全文中極少數比較咬文嚼字的記述。一如同它的標題所說，戚繼光要去跟他的上級申請錢糧，並希望上級准許戚繼光成立自己的兵營，訓練軍事單位。一開始戚繼光就自報身份階級，以及他寫這份申請書的目的：

分守浙江寧、紹、台等處地方參將、署都指揮僉事戚繼光，呈為處練陸兵以便圖報事。

寫這份公文時，戚繼光還不是什麼威震天下的大將軍，只是一個蔭承父親武官官位的中下階級軍官。

就像今天公務員要跟長官上公文申請，那用字遣詞也有一些規則要遵守。紀效新書通篇第一篇掛著的是這樣的文章，也可以很寫實的看到當時的軍事體系外，最重要的當然就是告訴後世的讀者：「我是有經過國家認證允許我這樣練兵的啊！有掛保障的喔！」

接著跳去一些開頭必須說的一些場面話，未來的戚大將軍筆鋒一轉，沉痛的指出：

「惟恐即今既無堪戰練製之士，若不呈明，預處教訓，必待有事，仍如目前流寄雜兵以塞燃眉之責，兵將睽違，虛聲冗眾，士心未附，軍令不知，及或借取福廣船內水兵驅之陸戰，數裏以前，望賊奔潰，聞風破膽，雖有武勇數人並為遮擁，而使本職孤身赴敵效死職分，更於地方何益？殊增賊勢猖狂，以貽羞笑！」

這一段話，出自一個中下階級軍官之口，其實是相當嗆辣的。

這段話的大意是：「現在我們的軍隊裡面根本沒有幾個可以打的！你現在不注意，將來就要糟糕。目前我們都只是拿一些胡亂充軍來的雜牌軍去打仗，甚至拿著福廣船（明軍的一種戰船）裡的水兵去對付陸戰，離賊軍還有幾里遠，遠遠看到就崩潰了。就算有幾個比較武勇的人願意站到前線去，我本人也拼命一個人死戰，但是這對地方的治安和大局一點好處都沒有啊？除了讓賊軍更加猖狂的嘲笑我們之外，根本沒幫助！」

男性看官們可以想一想，你當兵的時候排長對著連長或營長公開說，「馬的現在我的兵根本一點戰力都沒有，你還要我帶什麼兵！」這位排長的下場是什麼，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戚大將軍說這個話是相當帶種的啊！！

戚大將軍顯然砲火一開，就有停不下來的趨勢，講了實際遭遇在戰陣上的狀況還不夠，更進一步批判道：

「再照水陸之兵險易不同，戰鬥之間利害尤別，其水戰固為不易，至於陸戰，鋒刃既合，身手相接，彼死則此生，勢不俱存。又況浙兵俱係赤體赴敵，身無甲胄之蔽，而當慣戰必死之寇；手無素習之藝，而較精銛熟巧之技；行無齎裹，食無炊爨，戰無號令，圍無營壁；窮追遠襲，必寄食於旅店；對巢拒守，必夜旋於城郭，而在今不得不然也。」

這段話是這麼說的：「再說水戰和陸戰的戰術截然不同，戰鬥之間的利害長短更是完全不同。水戰雖然也不簡單，但是陸戰的時候，只要雙方兵刃一到可以相交的距離，那不是一方死就是一方活，絕不會有兩方皆存的情況。更何況浙江這裡的士兵幾乎都是赤身露體上戰場，沒有甲冑的保護，卻要和習慣必死作戰的賊寇交手；他們沒有受過什麼訓練，卻要和精熟戰技的賊寇拚生死；行軍時沒有錙重補給、戰陣上沒有清楚的號令、紮營的時候沒有任何營帳或寨壁；如果要長距離作戰，還一定要住旅館；如果要據城防守，晚上一定會跑出去亂晃，現在這些情況都不得不容忍他發生。」

想當年筆者看到這幾段的時候，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書扔掉，上網查一下戚繼光的死因和紀效新書的真偽。話講到這個地步上，放在今天國軍都會出事了，怎麼可能明朝這個八股取士的朝廷不會翻臉啊！？

後來上網一查，喔，戚繼光是老來貧病而死的，紀效新書也真的是戚繼光寫的；只是有另外一個事實，就是戚繼光當初抱對了大腿，後面罩他的是明代名相張居正。難怪他老大這麼敢講。雖然他的晚年落拓也和張居正的倒台脫不了干係．．．但這是別話，且先按下不表。

總之，這份放在全書開宗明義第一頁的公文，想當然耳是上級蓋章通過啦～

蒙批：兵備道行府照數處辦繳。依奉備行紹興府委官經曆歸本佑造，該府庫貯並無海防銀兩堪動等項緣由，仍備呈欽差總督軍門胡批：該府既無堪動銀兩，仰布政司查給繳，通並行紹興府給造。

總之這段話的意思就是，好啦好啦我們同意了，要錢糧我們發下去啦。

太好啦～戚大將軍的申請通過了，接下來就是要來講兵法戰技了吧？歹勢，事情哪有憨人想的那麼簡單？戚大將軍何許人也？難道不會想到一張證照可能還是會被質疑嗎？所以第二篇，依舊是公文。

二、新任台金嚴請任事公移

第二章與其說是單純的公文，不如說是延續第一章的申請被批可之後，戚繼光提出的初步練兵企畫書草稿。第二章一開頭，免不了戚繼光也還是要道幾句場面話，不過也就寥寥數行。接著他老大馬上又是筆鋒一轉，開始砲起來啦：

今積承平二百年來，一旦被有倭患，其民社供饋軍餉且如舊矣，而軍伍不惟不能保障生民，無益內地，且每事急又請民兵以為伊城守，是供軍者，民也；殺賊者，又民也；保民者，民也；保軍者，又民也。事體倒置如此，殊失祖宗建牙之意。

這段話是說：「今天我們已經過了兩百多年承平的日子，但是一旦倭寇作亂，那麼民間供應軍需錢糧的制度依舊，但是我們的軍隊卻不能保護人民，不但對國家沒有益處，而且每次遇到情況緊急了又召請民兵來守禦城池。供應軍隊所需的，是人民，殺賊的，又是人民；保護人民的，是人民，保護軍隊的，竟然也是人民。事情本末倒置到這個地步，根本喪失了祖宗建置軍隊的意義呀！」

戚大將軍真的是開砲開上癮了，這話根本是直接指著鼻子罵說「我們的軍隊根本是不能打仗的廢物」，竟然要倒過來讓人民來保護，你對得起祖宗嗎？

雖然說我們看的很是過癮，但是也就不難想見為什麼戚繼光戰功赫赫，身平親歷八十餘戰勝多敗少，但是晚景會這麼淒涼了．．．老大，做官的說實話真的沒有幾個有好下場啊。

後面戚大將軍又痛罵了幾句後，終於說道正點子該怎麼練兵上了：

其措置之要，一曰首正名分，使指揮、千百戶、旗軍、丁舍秩然有序，而衛所之號令必行於上下；二曰拿治剝軍貪官，以蘇久困之卒，使士氣漸裕；三曰重治刁軍官，使衛所之官敢於任事；四曰禁所伍越序文移，無印白呈，以肅軍政；五曰諭以忠義，厚恤戰亡，以勸親上使長之念；六曰清磨戶口，均編差役，以養荷戈之力。．．．凡可以充實行伍、激發士氣者，悉聽職隨機轉環，不必拘定常格，多方以振飭之。

戚繼光的意見是這樣的：「要建立新軍，有幾個要點。首先第一是要正確區分上下官階的權責，讓指揮、千百戶、旗軍、丁舍這樣由上到下的層級有序，並且在衛所（軍事基地）中號令上下通達；第二是要補拿整治軍中貪官，讓被貪腐風氣困頓許久的士卒能重新蘇活，讓士氣漸漸充裕；第三是要重懲刁鑽拿俏的軍官，讓衛所的大小軍官都敢於承擔職責；第四是禁止越級呈報，沒有經過用印就直接上呈公文，以整肅軍政；第五是要對部隊訓勉忠義思想，以豐厚的待遇撫卹陣亡將士，讓軍隊產生對上級親近與信賴；第六是要徹查戶口，確實編制人力，讓民間能繼續保有生產力。．．．凡是可以充實軍隊戰力、激發士氣的做法，都要聽我隨機應用，不拘於常規，用各式各樣的方法來提振我軍戰力。」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戚繼光基本上最重視的東西就是軍紀。

在他的軍事信念裡，只有嚴格而賞罰分明的紀律，才是建立武力的最重要條件。沒有軍紀，一切都不可能，只是虛應故事罷了。

同時，戚繼光以幾乎霸道的語氣喊出了要任由他自由發揮，其實言下之意也就是堅持軍權的獨立，不打算接受太多政治力的節制。這在今天軍隊國家化的概念而言是正常的，但是喊在以專制聞名的大明王朝，可以說是驚天動地！假若不是戚繼光的後臺張居正當時還得勢夠硬，否則光是他這個上書，就足以可能讓他被控一個妄自尊大的罪名，輕則革職查辦、重是要掉腦袋的！

這一份公文後來順利的一路通過長官審查，更得到戚繼光當時直屬長官兩位批示如下：

嘉靖二十九年五月十三日呈詳欽差總督軍門胡，奉批：「所據條陳數款，深為有見，且切中時弊。本官為一方大將軍，既肯挺身任事，則一方軍務悉以委托，俱許便宜施行。若事體重大，必須公議，亦聽會同兵巡二道斟酌計議而行，具由詳報。此繳。」又蒙巡按浙江監察禦史周批前呈文，蒙批：「所議皆有見，且中時弊。因以見本參攄忠殫慮，與碌碌虛遣者不侔。但更張有漸，上下乃孚。若外至之言，決不能損，亦不必過防之也。此繳。」

簡單的說，就是今天的參謀總長和監察委員都蓋章背書說：「好啦～你說的很好，很敢講。那就放手讓你去做吧。如果有比較大的事，再找長官陳爆開會，平時就不攔你了！」

得到雙國家認證，戚繼光的練新兵終於要開始了！

他要用怎樣的方式把一個本來是農民或礦工，一輩子沒拿過兵器、大字不識的普通人，迅速的訓練成一個可以跟身經百戰的倭寇海盜一拚長短，還打的他們不要不要的呢？

這個，我們就且等下回分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