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好奇怪耶。為什麽你們用國語對話?不是有馬來語嗎?」
我和另一位來自馬來西亞的老師在閒聊時,系裡來自臺灣的行政職員聽到後發出這樣的疑問。許多外國人可能都會對此感到好奇。十多年前學韓語時,韓國老師見我和中國同學用漢語交談,一臉狐疑問道:「你不是馬來西亞人嗎?為什麽會説『中國語』?」那一刻我頗想反問老師:「我不是韓國人,現在不也在用韓語和您交談嗎?」
「馬來西亞人使用什麽語言」和「馬來西亞人到底會説幾種語言」一樣,都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説清楚的問題。故事得從這個國家複雜的文化背景説起。
一套課綱,多語教學
馬來西亞有所謂的「三大民族」: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另外還有許多原住民,使用著各自的族語。每一個民族語又有其地域方言,例如馬來人根據出生地區的不同使用不同的方言,華人和印度人也可能使用自己祖籍地的方言或母言。
在這個多元民族國家裡,馬來語是憲法上規定的國語。而英語雖然不是官方語言,但和馬來語一樣是所有公、私立學校必修必考的語言,在社會上通用範圍極廣,實際地位與官方語言無異。因此,只要是接受過正規教育的馬來西亞人,基本上都會說馬來語和英語這兩種語言。至於在這兩者之外還會說哪些語言,那就因人而異了。
馬來西亞現有的公立小學可分為「國民學校」和「國民型學校」兩種。國民學校包括原有的馬來學校以及英國殖民統治時期創辦的英校,如今均以馬來語為主要的教學媒介語;國民型學校則分為華文學校和淡米爾文(Tamil)學校,除了必修的國語(即馬來語)和英語,大部分科目均以各自的民族語言講授。
此外,華文小學有董事會,但教師均由教育部負責培訓、委派,課程內容也和國民學校一樣,只不過使用不同語言,學生們畢業前參加的政府會考也以中文出題。大部分華人至少都曾接受過六年的小學華文教育,所以他們一般都會說華語,並且能用中文書寫。
此處所謂「華語」僅指「Mandarin」,不包括其他漢語方言。大多數的華文學校都會要求學生在校園裡「多講華語,少說方言」,這一點在現今常被方言保護團體大加撻伐。
至於在國民小學就讀的華裔或印度裔學生,他們也可以在各自的學校上「母語班」,不過課時較少,而且學的只是語言本身,並不像國民型學校的學生用民族語學習其他知識。
上了中學,情況又不一樣了。有些華裔選擇進入私立的華文獨立中學,繼續以華語作為媒介來學習各種知識,不過這類學校的文憑不受本國政府承認,無法進入國立大學或成為公務員;而更多的人則如同筆者,進入公立的國民中學。
國民中學包含了原有的馬來中學、英文中學以及接受改制的華文中學。我的母校——檳城鍾靈中學就是這種改制中學(也稱「國民型中學」)。這所學校原本是一所創建於英國殖民統治時代的華文中學,後來接受政府津貼,改為使用英語授課的學校(獨立後則改為馬來語),僅保留一門華文課。
這種改制中學的學生來自華文小學,因此校園內仍有濃厚的華校氛圍,校長用中文發通告、週會上使用華語。華文在這裡被列為必修必考科,但其餘的科目都得使用馬來語教學。
多語並行的教育環境
到了大學,如果進入的是國立大學,那就更有趣了。
馬來西亞政府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非常注重國語(馬來語)教學,在各個領域都强制使用國語,大學的主要教學媒介語也不例外。筆者在馬來亞大學中文系求學期間(2001 至 2004 年),除了中文系以中文授課,其餘各個院系的課程均用馬來語講授。
然而,課程使用的教材卻大多為英文版。師生皆諳英文,用英文課本自然不是問題,但課堂報告或考試作答時卻得用馬來文,於是我們只好在兩種語文之間自己摸索,久而久之便練就一身翻譯的本領。不過現在情況卻有所轉變,很多國立大學開始重視用英語授課,馬來語的地位已不如以往。當然,這是國立大學的情況,至於私立大專則是從一開始就獨尊英語的。
臺語和馬來西亞華人的淵源
不少臺灣朋友都對馬來西亞人會説「臺語」(閩南話)一事頗為不解,這是因為馬來西亞華人當中有許多閩南人的後裔,他們一般自稱「福建人」,所説的語言則稱「福建話」。
在馬來西亞的語境裡,「福建」在指稱籍貫或方言時實際上的含義為「閩南」,是以我們可能會聽到這種在中國福建原鄉不太可能出現的對話:
「我是福建人,他也是嗎?」
「不,他是福州人。」
福州是福建的省會,福州人怎麽會「不是福建人」呢?但這種用法已經深入民間,要為「福建」正名、將之還原為涵蓋福建全省的概念似乎不太容易,就連一些英文或馬來文的文獻也常以「Hokkien」與「Foochow」並舉,把兩者當作是對等的概念。
相比之下,臺大中文系楊秀芳教授與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傅熊教授(Bernhard Fuehrer)合編的閩南話教材以「Southern Hokkien」(南方福建話)命名,這才是比較「名實相符」的用法。
會説「福建話」的馬來西亞華人一般有兩種,一種是祖先來自中國閩南地區的人,家中以閩南話為日常用語;另一種則是其他籍貫的人士,因生活在閩南人聚居的城鎮而學會說這種方言。筆者的家鄉檳榔嶼便是一個閩南人聚居的地方,島上華人流行講閩南話,即使是原本說粵語或客家話的華人,基本上也能以閩南話溝通,有時還會遇到說著一口流利閩南話的馬來人或印度人呢!
馬來語中也有不少閩南話借詞,例如:「tauge」(豆芽)、「tauhu」(豆腐)、「bihun」(米粉)、「tauke」(頭家)等算是使用頻率較高的單詞,若是仔細翻查官方編纂的標準馬來語詞典《Kamus Dewan》,還能找到聽起來可能不太文雅的「pangsai」(放屎)一詞。
華人社會按照各自籍貫組成的社團,堪稱方言文化傳承之重鎮,不過據説現在有一些鄉團開會時已改説華語。要延續方言的命脈,家庭的角色恐怕更為重要。以我自己為例,雖然和父母用華語溝通,但因兒時與祖父母同住,很自然地便學會了客家話;隨母親回娘家時,則和外祖父母及舅舅阿姨們說閩南話。大部分會説方言的華人應該都屬於這種情況。
然而,隨著年輕父母越來越重視華語,很多家庭使用的語言也隨之變化,不僅父母只用華語跟子女對話,就連祖父母也開始「遷就」小孩的習慣而改口説起華語,致使不少年輕人只會聽而不會說,或是根本聽不懂方言。
除了閩南話,馬來西亞的華人社會還流行各種不同的方言,比如在怡保流行粵語,客家人聚居的一些新村自然是說客家話。此外還有福州話、廣西話、潮州話、海南話 [1] 等多種方言,因聚居地的人口結構而有所差異。
馬來西亞的國營電臺中文部從四十年代開播時便使用各種漢語方言播音,如今雖然已改為純華語廣播,但每天仍保留用閩南話、客家話、廣府話和潮州話的新聞時段,每種方言播報十分鐘。
有些人誤以為馬來西亞華人都會說粵語,事實上並非如此。不過粵語在馬來西亞相當「普及」,那倒是事實。這和八、九十年代電視臺播放的中文連續劇從臺劇[2]改為港劇為主、本地製作的電視劇以粵語發音,以及私營電臺的方言節目幾乎都使用粵語不無關係。
隨著廣播電視環境的改變,現在閩南話節目也有一定的市場。衛星電視 Astro 有閩南話的專門頻道「歡喜臺」,除了引進臺灣的鄉土劇,也曾製作出號稱是「東南亞第一部福建連續劇」的《家緣》。同一個集團的廣播電臺也曾出現過使用本地閩南話播音的廣播節目《歡喜福氣啦》 。
方言是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寶貴資產,但年輕一代大多習慣說華語,使得方言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不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人士開始積極行動,想方設法來保護方言,比如用檳城閩南話錄製的播客節目《Penang Hokkien》(庇能福建)和「講福建話運動」,都是屬於民間保護方言的典型事例,就連華文獨立中學也覺得有必要在校園内「搶救方言」。
不過話説回來,閩南話和粵語還算是某種程度的「强勢方言」——既有範圍較大的方言使用區域,也有媒體提供的傳播空間,一時三刻未必會真的「斷根」。真正岌岌可危的反倒是那些既無媒體節目、也無境外方言區供給資源(如港臺的方言電視節目)的弱勢方言。真要搶救方言,恐怕還得先從這些瀕危方言做起。
馬來西亞的英語口音
多年前,韓國 MBC 電視臺曾製作過一篇探討英語學習問題的專題報導,其內容讓人印象深刻。製作組分別在東京、首爾和吉隆坡三座城市做了一個小小的實驗:讓一名外國人用英語向當地人問路,以此測探對方的反應。
在東京鬧市,許多日本人一聽到外國人問路便連連鞠躬道歉表示聽不懂,有的甚至在對方開口前便已逃之夭夭。來到首爾街頭,韓國人大多會駐足聆聽,然後嘗試予以協助。雖然有些人用韓語回答,但還是會儘量混入自己知曉的英語單詞,再加上各種肢體語言,最終幫外國人找到目的地。
鏡頭轉到吉隆坡,幾名馬來裔高中男生聽完外國人的提問後,隨即用英語回答。即使帶有濃重的本土口音,使用的是一些具本地特色的詞語(如來自漢語方言的句尾助詞),有些句子說得不太完整,語法錯誤也相當多,不過外國人還是能聽懂他們要表達的內容。
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節目,現在的狀況未必還是如此。不過影片中馬來西亞中學生的態度倒頗能反映一般國民對待英語的態度──即使外語的發音和用詞不完美,也願意開口說話。這或許是人們覺得馬來西亞人「精通多語」的原因。
然而,什麽叫「精通」呢?每個人的標準不盡相同。依筆者看,大部分馬來西亞人只能說是「通曉」多種語言,「精通」者甚少。當然,這是一種比較保守的評價。
若是從第二語言教學的角度來看,一個人的語言交際能力除了發音是否標準、語法是否正確以外,還包括是否掌握相關外語的社會語言學知識、知道在不同情況下應該說什麽話、聽不懂母語人士所說的話時懂得要求對方詳加解釋、自己詞不達意時懂得換個說法以讓對方正確理解自己的意思等等。要是以此為標準,那馬來西亞人的英語能力整體而言應該還是「相當不錯」。
12 年前我初到韓國,那時曾有一個英語說得非常好的朋友。這個韓國友人未曾出國留學,卻能說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令人納悶的是,他居然抱怨印度人的英語「口音太重」,聽不懂!話說當時我住在韓國教育部提供的宿舍裡,那裡的留學生來自五湖四海,大家聚在一起說的都是帶有各自口音的英語:非洲、東歐、東南亞、南美,當然也包括南亞大陸的。但這些南腔北調絲毫不影響我們之間的交際。
而令我費解的是,那個韓國朋友的英語水平明明在我之上,我都聽得懂那些「口音很重」的英語,他怎麽會聽不懂呢?觀察了一段時間後,我才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我認為韓國人熱衷於學習美式英語,對英式的發音和詞彙比較陌生,加上追求「純正口音」的觀念相當普遍,因此聽不懂「不是那麽正統的」英語變體也就不足為奇了。
馬來西亞人對「標準口音」的執著相對而言沒有那麽嚴重,這有一個莫大的好處,那就是在學習外語(尤其是口語)時,能稍微減輕擔心「說錯」或「說得不好」的壓力,很快就能進入開口說話的階段。這種務實的語言學習觀和多元文化的社會背景不無關係。
在一個各民族聚居的國度,你不可能先把其他民族的語言都掌握得相當熟練以後才去跟人溝通。在市集買賣交易、到公家機關辦事,往往急於解決眼前的問題,哪有閒工夫講究語音是否標準、語法正確與否?自然是懂多少便說多少,講不清楚便換個說法,甚至比手劃脚,只要對方聽懂便算是達成交際的目的。
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這種務實的學習態度和較快掌握口語的能力也不是沒有壞處。僅把重點放在口語的交際效果,容易使人忽略對語言高級表達能力的掌握。吉隆坡街頭的馬來中學生可以用發音不標準、句子充滿語法錯誤的英語與遊客對話,但公開演講或撰寫論文時就不可能照樣使用這種語體。
在口語交際層面,我們或許還能以「Manglish」為榮,說這是具有本土特色的語言變體;落到筆頭上,那就不宜再使用這種混合語(creole)了。換言之,對標準、規範語言的掌握還是有其必要性,只是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情況下對語言標準的要求有所不同而已。報章上,經常能看到有人批評馬來西亞人的英語很差,說的往往不是口語交際的問題,而是在正式場合或要使用較典雅的文體時無法正確使用英文。
這些年來我總是能聽到同樣是非英語母語人士、英語說得也不怎麽樣的東亞人批評其他非英語系國家的人「英語口音很奇怪」,實在無異於閩南俗諺所說的「龜笑鱉無尾,鱉笑龜粗皮」非母語人士學外語,如果不是達到專業翻譯員或播音員的水平,帶點自己母語的口音是很正常的。
馬來西亞人通常不太在乎口音標準與否,而更注重交際能否順利達成,這種務實的外語學習態度值得肯定,但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忘了提升標準英語的能力。一個社會對外語能力的要求不能永遠停留在「聽得懂就好」的階段,我們還應學會何謂「文雅」、「得體」。
[1] 潮州話屬於閩南話的其中一個片,海南話在傳統上也被視為閩南話的分支。
[2] 筆者兒時曾在無綫電視上看過《苦心蓮》、《昨夜星辰》等臺灣製作的華語電視劇。
作者簡介
作者蕭悅寧為馬來西亞檳城人,祖籍中國廣東省大埔縣。馬來亞大學中文系畢業,韓國成均館大學漢語語言學碩士、韓語語言學博士,主要研究興趣為漢語語音、韓語詞彙史及音韻史,曾在馬來西亞及韓國擔任電臺節目主持人、中文配音員,現為水原大學國際學院漢語通識教育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