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的夜晚,霓虹燈似乎在嘶喊般地閃爍著。這麼適合繁華這個詞的都市,實在罕見。
1993 年 1 月 5 日,我在用過晚餐後走到街路上。車子擠得水洩不通,每一部計程車都好像要衝散其他車子似的狂奔著,而機車又穿梭其間,就像駕駛戰鬥機般地飛馳著。對於沒有地下鐵的臺北來講,機車是通勤的利器,絕不是虛榮或拉風的工具。
正如老臺北所說:「在臺灣是汽車優先。」即令是紅燈,只要看到沒有人穿越,開車的人就會肆無忌憚地闖過去。駕駛人依一己的判斷來進退,倒不至於發生太多的交通事故。
這一點,可以說漢民族是機靈的。若將機靈一詞反過來說──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的話──也許亦可解釋為與其信賴法令或政府,還不如依靠自己的判斷能力吧。戰後,本島人大多不願正面面對政治,這種生存的方式就像臺北夜街的車子一樣。
秦始皇是以法統治。對庶民而言,法是繁瑣的、束縛的、令人窒息的。
為了結束那樣的社會,而率領叛軍的劉邦,於紀元前 206 年初,破武關,入秦都咸陽時,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地方父老們宣布說:
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
對劉邦這樣的「約法三章」,民眾歡天喜地。不過稍後成立的漢朝,倒不見得只有三章約法。
「法匪」這個詞,於一九三○年代出現在中國一隅。匪就是壞人,諸如匪賊之類。1932 年,由於日本某些參謀將校之謀略,而在中國東北地方建立了「滿洲帝國」。於是急就章的法律體系也制定出來。當地的人們討厭那些法條,因而暗地裡稱日本人為「法匪」。也許這是當時創造的新詞。
不用說,臺灣是完整的三權分立之法治國家,法律體系也算齊備。然而,在運用方面卻因頒布過戒嚴令,以致長期以來鏽蝕腐化(最近幾年來,民主化逐漸進展,正在清除鏽垢當中)。
最大的鏽垢,首推國會議員。直到前年(1991)為止,大陸系(即蔣介石系)國會議員,只顧貪圖著豐厚的年薪,前後長達 42 年之久從未改選。李登輝先生乃指示以 1991 年 12 月 31 日為最後期限,好不容易令這些像化石一樣的國會議員們全部退休。
李登輝先生是第一個本島人總統,這一點已如前述。依照年譜方式來講,於 1988 年隨著蔣介石的長子蔣經國總統死亡之同時,依憲法之規定,副總統的李氏升格為總統。第三年的 1990 年,經由國民大會選舉成為第八任總統,從此他的地位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正統。
這位總統在兩年後的 1992 年元旦賀詞演說中宣布:
最優先之課題,就是要改革憲政。
換一種說法,亦即「以法治理國家」。或許他希望像世界各先進國家那樣,在法律之下有國王或總統,再加上國民,臺灣也要朝這個方向走吧。
本島人李登輝先生之就任總統,舉例來說就像十九世紀的印度,英國人的高爾夫俱樂部理事長的寶座,由印度人的球僮來坐一樣。在臺灣,不論政府、議會、司法機關以及軍方,佔著重要職位的幾乎清一色都是大陸過來的人。他們彼此之間,緊緊地相互聯繫,勾結在一起。李登輝先生究竟是如何說服了他們呢?這位總統並不像是擁有談判技巧的謀略家之流。
他有的是充溢的情感與知性,然而諒必是靠對國家之愛以及同情對方之立場,才說服了他們。
在這之前,閣揆(行政院長)對此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這位閣揆是大陸系的郝柏村,原是一臉嚴肅的軍人。李登輝先生就任第八任總統兩年後的 1992 年 5 月 22 日的《產經新聞》有一則報導,題為:「郝柏村史無前例的祝詞」。身為總統部下的首揆,竟然在事經兩年之後,才勉勉強強道出賀詞。這種報導,居然登載於外國的報紙上。而當時的臺灣就是那樣的情勢。
意思是做部下的人說:「總統先生,您及格了」。這祝詞在電視播放出來,使得全島這才鬆了一口氣。大陸系在兩千萬的島上人口中,雖然只不過佔百分之十幾,然而他們卻是統治階層。
尤其這群人,頒布了全島性的戒嚴令。這麼長期實施的戒嚴令,在世界史稱得上極其稀罕。戒嚴令之解除,是在數年前的 1987 年。戒嚴令,通常是發生重大災害時頒布,期間也極短暫。這只是一時性的由軍隊管制該地區,平時的行政權、司法權則被暫停。其目的是為了要保護人民。
在日本近代史中,大正十二年(1923)關東大地震的混亂時期,曾採取過這樣的措施。但是適用的區域也僅限於東京與鄰接的縣境。還有就是昭和十一年(1936),被稱為「皇道派」的一部分陸軍青年將校,襲擊了「現狀維持派」的幾名政要並加以殺害,即所謂的「二‧二六事件」,這時日本政府也採取同樣處置,但地區只有東京而已。
至於臺灣,這項非常措施,竟然一成不變地實施了數十年之久。
直到蔣經國政權末期,戒嚴令好不容易才解除。蔣經國雖然是蔣家的人,不過他漸漸領悟到國家並非私物,從此推行臺灣化政策。戒嚴令之解除,亦屬其中措施之一。如此一來,法才得以甦醒。
以上是我在夜晚搭乘計程車,走訪市區時的感想。
這天晚上,我接受李登輝先生的邀請。途中,路經蔣介石的巨大銅像前。在銅像的底座有「天下為公」的題字,讓人覺得彷彿是在開什麼玩笑。前面已述及,中國的王權,從未有過「公」,即如毛澤東、蔣介石等人,權力對他們來說就是私物。
途中,我先到陳舜臣夫婦住宿的飯店。他是今晚的嚮導。我到時,他們已經站在飯店的正門了。「啊!」陳先生展顏一笑就搭上前導車了。
沿途,繁華的霓虹燈漸漸稀少,不久便進入官邸。我們也沒接受什麼檢查,就在官邸的玄關下了計程車。會客室雖然寬敞,卻是樸實無華。何既明夫婦已經先到了。其他沒有任何一名政府官員在場。
我和李登輝先生當然是初次見面。會晤之前令人興起無限懷念之感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和我都曾經同屬於舊日本陸軍預備役軍官教育第十一期生。
本島人身材小的居多,但這位先生可說是例外。他身高 181 公分而且沒有贅肉,容貌特徵是下顎特別發達,宛如用剛從山上砍伐下來的大樹,粗略地雕刻了眼鼻似的,每當他笑起來的時候,便彷彿有股樹香撲面而來。
他一向有「到了六十歲就⋯⋯」的心願,看他的風貌,也給人想當然耳的觀感。這裡說的就是他希望能當牧師到山上去傳播福音的宿願。可是他卻當上了總統。在他 61 歲那年,由於蔣經國晚年的「臺灣化政策」而被提名擔任副總統,從農業經濟的學問世界,被引進政治圈。這並非他原本的願望。
那時候有一段軼聞。有一次,農民正把示威遊行的矛頭指向臺北政府。據說在臺北的辦公室聽到這個消息的他,幾乎潸然淚下。想起自己的父親過去也是農民,還有少年時期接觸過的農民們的種種表情,那樣沉默的人們,為何會演變成為示威抗議的群眾呢?想到這種種,一時竟讓他忘了自己在職位上必須面對這些農人的事實。
這樣的李登輝先生,竟然成為國家元首。理所當然地,他掌握了強大的權力,同時也是陸海空三軍的最高統帥。
「權力」究竟是什麼呢?
雖然科學早已解析清楚大部分的事物,而且今後的科學也會朝此方向進展。但是唯獨人類現象中的權力與性,卻似乎是永遠無法闡明的。小自股長也有他的權力,還有對公司員工來講,光是「社長之意向」這種含糊的說法,有時也成為一種力量。而這種力量,在大學的理學院或工學院,多半不會成為研究的對象。
在臺灣,戰後從大陸搬遷過來的國家(中華民國),其權力君臨此地,對本島人而言,猶如斷頭台的刀刃般令人恐懼。現今上了年紀的人們,沒有一個人不是時時刻刻抱持著,說不定某一天那刀刃會落在自己脖子上的不安。
舉個例子來說,具有美國籍的三十歲天才數學家,於 1981 年 8 月 3 日的凌晨,被人發現陳屍於臺灣大學校園內。街頭巷議說是因為他提倡「臺灣獨立」所致。當時,臺北的警備當局卻發表說(依據若林正丈著《東亞之國家與社會②臺灣》東京大學出版會出版):
他是畏罪自殺。
無庸置疑的,臺灣獨立的想法,無論是在臺灣的中華民國或大陸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都被認為是最危險的思想。連想想為什麼,都是大可不必。
只能說掌權者不喜歡,如是而已。中國大陸那邊,只要認為臺灣有獨立的跡象,馬上會毫不猶豫地攻打過來。在臺灣直至最近幾年,告密還是受到獎勵的。會被檢舉的對象,是具有危險思想(具體言之即共產主義)的人物。當時的臺灣當局稱這類人為「匪」。
在這種情形下,假如知道何處有匪,卻又不檢舉,也同樣有罪。聽說這叫做「知匪不報、與匪同罪」。舉一個實例來談,1975 年,某個在野的名士,也因為這種「罪」而被逮捕。
所有這一切,都是戒嚴時期的事,今天這些多已化為烏有。不僅如此,連在野黨之存在亦被承認,去年(1992)十二月的選舉,在野黨第一大黨的民進黨獲得大幅躍進。民進黨現今雖然頗為自制,但是當初似乎也曾經急躁地高呼過「臺灣獨立」。現在雖然有了言論自由,然而萬一北京心中鬧起鬼來,向臺灣猛撲,則主義也罷、生命也罷,連同繁榮,一切都將化為灰燼。所謂權力,實在比任何猛獸都可怕。
當今世界上,有著多樣多種的國家權力。李登輝先生雖亦擁有國家權力,卻經常笑容可掬。
「真不簡單,您登上了這個寶座啊!」我又是欽佩又是驚詫地道出了感想,以替代詢問。而李登輝先生對此做了立即的反應。
──我並沒有想要獨攬權力。
他以略顯靦腆的微笑說:「況且更無意讓自己成為權力本身。我是這麼想的,就把權力放在這裡(指桌上),加以客觀化⋯⋯換一種說法,我採取的是實際主義,而我只要從權力之中,擷取有用的東西就好了。」
他好像是多年來就對這件事深思熟慮過了,所以一口氣說出來的這番話,彷彿句句都帶著他的體溫。而且他說來又是那麼純真的樣子,活像一個年輕研究者,面對著實驗裝置,在闡述他做學問的主題一般。實則他已上了年紀,年屆古稀了呢!
從歷史的經緯,他前進幾個世紀,釐清流民之島的身世脈絡;從國家文明的概念,他對台灣產生愛和危機感;從一個日本人的身分,他被質問「為什麼丟棄台灣?」
台灣紀行,是一場溫柔追問認同之路的漫步;是給予我們必然重生繁盛的祝福之旅。許多遺忘的歷史,像一頂品格高貴的冠冕,由司馬遼太郎為我們戴上,讓我們找到純正良善的自信,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