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致傑出的各位殿下,亦即受主恩寵的各位國王、諸侯、大公、伯爵、邊境伯,還有閱讀到這封書簡、屬於慈母聖教會的所有信徒與孩子們:基督神聖復活教會(聖墓教堂)宗主教希拉克略,在深痛悲嘆與震顫之餘,帶著渴求慈悲憐憫的滿溢之情,向各位致上最深的敬意。
儘管想藉著這封書信,向各位表示我無法言喻的悲嘆,以及襲捲而來的深重苦悶與猛烈痛楚,但如此強烈的痛苦與哀嘆當前,我光是悲喊出「哀哉」二字,就已經竭盡所有力氣了。「啊,多麼可悲啊!」我之所以如此悲痛吶喊,是因為僅僅一天之內,就有兩萬四千名我們基督教兄弟,遭到不信上帝的穆罕默德教徒、邪惡的崇拜者薩拉丁的劍所殺害。對於全能上帝和我們的信仰,沒有比這個侮辱更大的了……(主)因為我們所犯的罪,將賜予生命的真十字架交到了薩拉森人手上,還把耶路撒冷之王、三名主教,以及和他們一起作戰的所有信徒的生命,全都交給了對方。敵人鋪天蓋地而來,用他們的強悍抹去一個個基督徒之名,將阿卡、拿撒勒、泰柏立、伯特利……等三十座城市與城堡,全部納入手中。基督十字架的敵人把教堂當成馬廄,在神聖的祭壇前侮辱基督徒女性。不管怎樣,主,還有主帶給我們救贖的聖城耶路撒冷,絕對不能交到我們基督教的「信仰的敵人」手中啊!
──耶路撒冷宗主教希拉克略致所有諸侯之書信
這是一一八七年九月,耶路撒冷宗主教希拉克略寄給歐洲諸王侯的書信。在這封信中,他用苦痛難耐、充滿悲泣的筆觸向眾人報告剛在聖地發生的「悲痛事件」(七月四日的哈丁之戰)。
雖然耶路撒冷還安然無恙,但信上列的三十座城市與堡壘在僅僅兩個月間陸續陷落,而薩拉丁(一一三八—一一九三年)率領的「異教徒薩拉森人」軍隊,也已間不容髮地逼近。在地中海東岸南北延伸的細長地帶——聖地,或者說海外領土(Outremer)——展開的一連串事件,透過這封信傳遍了歐洲全境,從而成為第三次十字軍的導火線。
就在這封書信約一個月後的十月二日,將睽違八十八年之久的耶路撒冷從基督徒手中奪回的阿尤布王朝蘇丹薩拉丁,將這件事的意義親筆寫入信中,寄給以巴格達阿拔斯王朝哈里發為首的伊斯蘭世界各重要人物:
……身為真主下僕的我(薩拉丁),非常有幸能夠寫下這封信,向各位傳達這項訊息。……耶路撒冷的土地,已經被我滌清了。……分裂為三的神,再次回歸唯一的真神。不信真主者的教會被破壞,多神教的會所也被摧毀。不只如此,穆斯林也奪回了許多堡壘,我們的敵人已經再也回不去那些地方了。總而言之,他們的身上已經深深烙上了怠惰、懦弱與不名譽的汙名。真主將那些受到扭曲之物所支配的場所,全都重新變回了美麗的事物。……(巴勒斯坦)一代,不管是水井、湖還是島嶼,全都充滿了清真寺、叫拜塔、以及眾多(穆斯林的)人口與軍隊。(從現在起),身為真主下僕的我,將會把誤謬的毒麥,變為真實信仰的善種。我會從那些自稱「教會」的教會中把十字架拉倒,讓宣禮的聲音響徹雲霄。將不信真主者奉獻犧牲的祭壇改換為宣教壇,讓教會變成清真寺。
接到書信報告的巴格達阿拔斯王朝第三十四任哈里發納賽爾(一一八○—一二二五年在位),只寫了一封相當冷淡的回應信。從這裡可以隱約察覺,對於懷抱野心、企圖復興長年積弱不振的哈里發地位的納賽爾而言,這位在敘利亞和埃及迅速強大起來的薩拉丁,毋寧說是一個需要警戒的政敵。這樣的反應,和身為基督教信仰圈屬靈權威的教廷向眾信徒呼籲展開十字軍東征的反應相比,堪稱是兩極對照。
在這封信裡,薩拉丁把基督教稱為「信奉三個神」(指三位一體)的多神教, 是不信真主的教會;這群人不只是和他爭權的對手,更是明顯的「信仰的敵人」。另一方面,宗主教希拉克略則批判薩拉丁是「不信上帝的穆罕默德教徒、邪惡的崇拜者、基督教信仰的敵人」,也將招致此等事態歸因於基督徒犯下的「罪」;他不只煽動對敵人的憤怒,也向信徒打出悲情訴求。更值得注目的一點,是雙方就基督聖髑「真十字架」所產生的爭執。
對於雙方信徒各自認定為「神之子」、「大先知」的耶穌/爾撒,穆斯林不認為爾撒遭釘死,對十字架有所忌諱;與這份感性相比,基督徒則認為道成肉身之神被釘的十字架,正是上帝為留在地上的人們贖罪的唯一證據,因此對執行釘刑的現場——耶路撒冷乃聖地一事深信不疑。本是同根生的兩大信仰,如此橫亙其間的微妙差異,在這種細微之處也可清楚察覺。
對於一一八七年發生在巴勒斯坦的一連串事件,若我們將雙方互指「信仰的敵人」的言論照單全收、逕自解釋成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兩大普世宗教的衝突,這樣真的妥當嗎?本章不打算將現代式的宗教理解原封不動地投射到過去的社會, 而是透過同時代人們的證詞及其性格詳細追溯事件經過,並針對這些事件向外擴展的多元結構,來仔細解讀層層積累的信仰歷史、地緣政治狀況及其變化、社會組成及人們秉持的世界觀,從而探究從中浮現在這個多元結構之上的一一八七年轉換期所代表的意義。
一一八七年事件的經過
一一八七年初春,耶路撒冷王國幼君鮑德溫五世(Baldwin V)前攝政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三世(Raymond III of Tripoli)和薩拉丁締結休戰條約。可是到了三月,安條克公爵雷納德(Raynold of Châtillon)襲擊了一支包括薩拉丁之妹在內的穆斯林商隊;眼見條約破裂,薩拉丁軍遂再度發動攻勢。五月,聖殿騎士團總長傑拉德(Gerard of Ridefort)於克雷森攻擊穆斯林,結果反讓聖殿騎士團和聖約翰騎士團(醫院騎士團)折損了不少騎士。
六月三十日,含一萬兩千騎兵在內的三萬名薩拉丁軍渡過約旦河,向加利利海的西岸地區進軍。在這裡,薩拉丁為了誘出法蘭克軍,將軍隊一分為二,一隊派去壓制泰柏立,包圍了當地的城堡。接獲這個消息後,耶路撒冷國王、路西尼昂的居伊(Guy of Lusignan)遂於六月二十七日從阿卡出發,在水源完備的古都傑弗里召集了含一千兩百騎士在內、總兵力約兩萬的王國軍。這支軍隊主要由耶路撒冷王國軍(含當地徵調傭兵)、總長傑拉德率領的聖殿騎士團,以及醫院騎士團所組成。除此之外,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三世及安條克公爵雷納德也各自領軍加入陣營。
七月三日法蘭克軍從傑弗里出發,但薩拉丁早已算準他們的路徑,便派伏兵襲擊,行軍艱難的法蘭克軍不得不在沒有水源的平地上紮營。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四日,口渴難耐的軍隊朝著北邊哈丁山丘的泉水前進,卻在途中被等待已久的薩拉丁軍伏擊,全軍受困在哈丁山丘(又稱「哈丁雙角」)。被包圍的法蘭克軍發動好幾次突擊都失敗,最後全數向薩拉丁軍投降遭俘,為預祝得勝而由阿卡主教護持的真十字架也被奪走。只有雷蒙德三世麾下的騎士成功逃離,向東北撤退。
在這之後,薩拉丁馬不停蹄地率軍西進;他首先攻下拿撒勒,接著一路北上, 進軍地中海沿岸。在七到八月間,他陸續攻陷阿卡、西頓、貝魯特、朱拜勒、波特隆,黎巴嫩山脈一帶的港灣城市紛紛失守。到了八月,他轉而南下,首先探查泰爾發現該地易守難攻便避開它,之後沿著海法、凱撒城、雅法前進,攻陷敵方艦隊經常停泊的軍港亞斯卡隆(九月四日)。之後他進軍加薩、塔隆,然後再次北轉回雅法,從這裡再轉往內陸,東進直指耶路撒冷。
十月二日(賴哲卜月二十七日),薩拉丁軍在這個相傳先知穆罕默德在真主引導下從麥加前往耶路撒冷「夜行登霄」[1]的紀念日子,用攻城器和投石機攻打耶路撒冷,城內居民則築起防護柵應戰。整個城內只有十二名士兵,起身作戰的都是耶路撒冷市民、聖職者和附近聚集而來的人們。不只如此,城內也沒有堪任主將的國王與諸侯,因此指揮任務落到了耶路撒冷宗主教希拉克略與女王西碧拉身上。
兩人壓制了市民的反對聲浪,開始和薩拉丁談判。薩拉丁在和約中提出的降伏條件如下:支付成年男子十第納爾、女子五第納爾、兒童一第納爾的贖金,付出贖金者將成為自由之身,不付者則成為俘虜。最後徵收的贖金為二十二萬第納爾,這些錢全都分給了參加薩拉丁軍的地方總督(埃米爾)與同行的烏里瑪(伊斯蘭知識分子兼政治顧問)。薩拉丁軍之後於一一八八、八九年對的黎波里伯國、安條克公國的城堡發動攻勢;雖然大部分城堡都宣告失守,但泰爾直到最後都沒有被攻陷。
1187年 巨大信仰圈的出現
➤ 西亞:近東十字軍國家潰敗,埃及的薩拉丁奪回聖城耶路撒冷
➤ 南亞:穆斯林古爾王朝深入北印度,刺激在地印度教與之抗衡
➤ 東南亞:以佛教為主軸,領土國家吳哥王朝與港市國家聯盟的出現
➤ 東亞:華北游牧文化浸融,華南朝貢體制維持,儒釋道合一的多信仰民間社會
在各地連結尚不充分、動向步調也不一的中世紀時代,宗教信仰成為此時期的核心價值。各地君主仰賴宗教維繫政權正統性,而法律、貨幣、租稅、社會組織,社會生活的所有領域無一不與信仰有關。這種遍及一切的信仰形式,是中世紀人民的日常,世界各地形成大小不一的信仰圈。本書以一一八七年哈丁之戰、薩拉丁打敗十字軍奪回聖城耶路撒冷為契機,伊斯蘭教與基督教兩大信仰圈的象徵性衝突,讓此時代的結構與連鎖關係浮上檯面。
本文選自臺灣商務出版社出版之《【歷史的轉換期4】1187年 巨大信仰圈的出現》
[1] Israʾ and Miʾraj,《古蘭經》記載先知穆罕默德的一次神蹟。二十七日當晚,穆罕默德乘坐神獸自麥加連夜趕往耶路撒冷,是為夜行(Israʾ);之後於阿克薩清真寺登上重天受真主指示一日五拜,並於黎明返回麥加,是為登霄(Miʾra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