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躍於十九世紀末的英國醫師萬巴德(Patrick Manson)遠渡重洋,來到打狗任職中國海關,開啟了奠定熱帶醫學的旅程。正值解嚴前後動盪年代,一名台大牙醫系學生,在圖書館意外發現萬巴德這號人物,開啟了醫學史研究的道路。這名學生,就是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李尚仁研究員。
從牙醫轉行研究醫學史
台灣解嚴前後,當時還是台大牙醫系學生的李尚仁接觸了不少的禁書,由於當時雙葉、唐山等書店翻印了許多西文書籍,因此有機會一窺其他的思想,會從牙醫轉到醫學史的研究有部分也是來自這個原因。
在李尚仁大學時期的台灣,正是解嚴前後劇烈動盪的時代,談到那時的情景,他認為充滿了可能性,各種讀書會、劇場都風風火火地進行著。他也參與了王浩威醫師在當時組成的讀書會,在其中接觸傅柯的思想,對醫學史的研究產生興趣。
當兵後,經過一年的牙醫執業,思考著生涯發展有無其他可能性,當李尚仁逛著留學展時,被英國衛康醫學史研究所(The Wellcome Insititute for the History of Medicine)的課程所吸引。由於研究醫學史的興趣,加上大學已唸了 6 年牙醫系,而英國博士相較美國與歐陸的博士班就讀時間較短,在這些條件的加總下,讓他決定赴英留學。
讀書時的身分,一半是曾經臨床執業的醫生,一半是研究歷史的學者。從牙醫系轉到醫學史研究,李尚仁認為雖是不同學科,卻有相似之處:醫學是很歷史的學問,醫生要問病人病史、家族史,這是很歷史學的。
初到英國,李尚仁對於英國學術環境感到不習慣,英國研究訓練需要非常大量的閱讀,除此之外,亦非常強調口語表達,這是與台灣學習環境不同之處。心中已有研究方向的他,順利地爭取到倫敦大學的獎學金,他提到英國的學術訓練雖然自由,但也常讓學生無所適從。幸而他早已擁有研究的題目——「帝國與現代西方醫學史」,這個題目是從萬巴德身上找到的靈感。
熱帶醫學:探究殖民地的疾病
《帝國的醫生:萬巴德與英國熱帶醫學的創建》一書有部分內容來自於李尚仁的博士論文,書以萬巴德的個人傳記式進行,卻不是傳統的科學英雄傳奇式傳記。
書裡的核心,除了從萬巴德的研究來考察英國熱帶醫學發展,也從時代背景來看十九世紀前往中國的西方醫生,進行哪些醫療工作與研究活動;並從萬巴德個人去看當時帝國主義的影響、以及熱帶醫學學科的流變。
李尚仁認為萬巴德的兩大事業重心:「臨床醫學」以及「提攜後進」鮮少被過往的傳記提及,因此在書中特別著重這些部分。此外,也深刻描寫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的機構、權力與政治交織,如何影響醫療研究、熱帶醫學專科建立、與疾病防治政策。
從打狗到廈門,開啟醫官之路
萬巴德取得醫學博士學位後,正是十九世紀中期,天津條約以及上海關稅會議之際,當時規定中國海關的總稅務司長必須由英國人擔任,而海關的醫官中也多為英國人,萬巴德的哥哥那時已在上海海關工作,透過哥哥的引介,他獲聘為打狗的海關醫官。
在打狗的 5 年之中,萬巴德寫了許多日記,但由於看診數量並不多,因此內容較為雜亂。許多篇幅是關於他的閒暇生活,但他開始對痲瘋病產生興趣,也做了不少紀錄,在當時也遇上了第一位腳氣病的患者,只不過當時還並不知道那就是腳氣病。後來,他從打狗轉任到廈門,轉任原因的傳言是他介入地方派系的鬥爭,又有一說是他居中做生意,引起中日外交的敏感,然而調職卻意外成為萬巴德醫學事業成長的好機會。
廈門在十九世紀時,居住人口、貿易的數量都遠比打狗多上許多倍。萬巴德調任後,按照海關總稅務司長的命令,撰寫觀察報告,將報告放在定期出版的海關醫學報告中。
另外他們也將「瘧疾」等疾病歸類為「瘴氣疾病」,是人們受到發酵腐敗環境的影響而致病。
當然在現代醫學中,我們已知道瘧疾是透過「瘧蚊」叮咬而傳染致病,並非瘴氣導致,但當時的英國流行這套疾病酵素說。中國的居住環境與英國大相徑庭,擁擠、髒亂,因此英國醫官多少被疾病酵素說所框架,將許多疾病歸因於公共衛生與氣候的問題。
萬巴德在廈門擔任海關醫官的同時,也主持了傳教醫院。如何在中國推廣西醫,是萬巴德與其他外國醫生感到頭疼的事,因為民間謠傳外國人餵毒藥給中國人,當時會到傳教醫院求醫的中國病人,有些是沒錢求醫走投無路,有些則是末期患者,只有少部分是真心認為西醫較為高明。
因此,萬巴德提出幾項建議來說服中國病人:首先是醫院必須收取費用,他認為免費看診只會吸引貧窮的病患,無法讓士紳階級信服;另外,他投入訓練當地的助手,教導他們醫學知識,有些助手後來也自行開業,他認為這會讓西醫在中國流傳更加快速。
然而,他的作為引起傳教士不滿,認為他充滿商業氣息,繼而引發醫院主導權的爭奪戰。非常意外地,萬巴德取得勝利,並將醫院改名為華人醫院,也在他的經營下,吸引到許多象皮病的病患,開啟了萬巴德對象皮病的研究。
發現昆蟲病媒、培養華人醫生
在打狗與廈門工作期間,萬巴德遇到許多英國所沒見過的疫病,例如登革熱、瘧疾、痲瘋病等,但屬象皮病的研究最為出色。
經過前人的研究成果,再加上萬巴德的猜測,李尚仁認為萬巴德還運用了高超的臨床與社會技術來證實蚊子為絲蟲的中間宿主。除了捕捉蚊子做實驗,還要有充足的病人數量,再加上萬巴德精湛的顯微鏡操作,凸顯了研究者的理論與技術同等重要。
特別的是,萬巴德也在報告中提到兩名中國助手,他詳述如何教導兩名助手觀察絲蟲,且此兩名助手本身也感染絲蟲,可以互相抽血觀察病情,萬巴德非常信任他們的紀錄與表現。在互相信任下,萬巴德注意到記錄時間、與血液中有無絲蟲的現象關係,因而發現了「絲蟲週期性 (filarial periodicity) 」。
這個熱帶醫學研究階段,來到了萬巴德在中國海關任職的末期。經歷 18 年海關醫官的生活,萬巴德轉往香港開業,李尚仁透過史料得知,萬巴德的醫術了得,還有老病人還會從廈門到香港找他醫病。
現代瘧疾知識的開端
1889 年回到倫敦的萬巴德,在碼頭醫院看病,由於病人多為在熱帶地區染病返國的水手,萬巴德可以繼續從事熱帶醫學研究,他也積極與熱帶地區的傳教士聯繫,取得當地的熱帶疾病資訊及標本。萬巴德建立了瘧疾圖表與分析的標準化表格,讓醫師將觀察結果以標準化方式呈現,便於其他醫師、研究者使用。
而瘧疾的進一步研究發現,則有賴於萬巴德與遠在印度的醫官羅斯互相合作,兩人進行了 4 年多的遠距合作與通信交誼。萬巴德多擔任指導與提醒的角色,而羅斯則是採集瘧蚊標本、進行觀察,並將標本寄回給萬巴德。這種英國本土與殖民地間長距離的合作方式,常見於十九世紀英國的科學活動。
萬巴德擔任「安居的自然學者」,以第一線蒐集得到的資料分析判斷,並在學會協助論文發表;而羅斯是「田野的博物學者」,在第一線探險採集、觀察自然現象。
李尚仁提到,這兩種角色在當時的歐洲都十分流行,許多學者一生中都可能經歷過這兩個角色,而這也與當時的殖民背景有關,讓田野學者有機會前往殖民地蒐集資料。另外,萬巴德與羅斯之間的互動也類似禮物交換的概念,學術權威幫助年輕的田野學者在學術場合取得名聲,同時學術權威也利用這些資料進一步分析建構自己的理論。
萬巴德運用羅斯的標本,支持自己的蚊子瘧疾理論,同時也推動熱帶醫學這門學科的發展。羅斯在後續的研究當中證實了蚊子為瘧疾宿主,並修正了萬巴德一開始的理論,首度提出完整的昆蟲病媒蚊概念,於 1902 年獲得諾貝爾醫學與生理學獎。
除了熱心提攜後進,萬巴德也嚴謹定義熱帶醫學,指的是:「熱帶地區特有的疾病、和熱帶特別流行的疾病」,而最重要的研究與防治對象是病媒傳染的寄生蟲疾病。李尚仁提到,目前還是有許多大型的國際計畫是以「病媒蚊防治」為主,例如比爾蓋茲投注的瘧疾防治計畫,以及世界衛生組織的病媒蚊防治計畫。
萬巴德對熱帶疾病的防治工作影響了後代的決策,他支持從個人防治工作做起,以及「消滅病媒蚊」,然而有學者對前述做法提出批評,認為應該著重於整體的公共衛生防治,例如對居民大規模篩檢與投藥。這兩派的支持者都有,至今仍尚未落幕。
醫學史,並非只靠一位創建者發展
看著《帝國的醫師:萬巴德與英國熱帶醫學的創建》書中涉及的龐大史料,李尚仁說資料得來不易,所需要的資料散佈在世界各地,例如中研院、美國哈佛大學、或是英國亞非學院等地,必須花費許多時間與精力慢慢蒐集。
李尚仁認為,萬巴德之所以能有「熱帶醫學之父」的美名,不只因為研究貢獻,而是在於他能洞察重要的研究議題,並大膽提出假說,更重要的是──有實際的執行推動能力。
雖然萬巴德精彩的醫學生涯值得大書特書,但李尚仁仍避免以神話式的傳記來描述。因為以嚴謹的史學觀點檢視,所謂某學科「創建者」的造神說法,就像攝影用的人像鏡,無法紀錄鏡頭之外,當代相關人士的合作與付出,也忽略了社會、政治、文化等因素的輻輳。而李尚仁的醫學史研究,希望像顆廣角鏡,讓歷史背景中推動熱帶醫學發展的各個面向,盡收進讀者的眼底。
2.《帝國的醫生:萬巴德與英國熱帶醫學的創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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