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們參加傍晚六點的紐約觀光遊船,號稱是 90 分鐘星光班次,可惜夏至時節天黑的晚,無緣見到曼哈頓星鑽夜景,只有夕陽伴歸。想到紐約港與安平港曾同飄荷蘭旗,就覺得冥冥之中注定了什麼。
最近看了《林獻堂環球遊記》,驚覺他在 53 號碼頭上岸,而我在 78 號碼頭上船,他住的旅館跟我住的旅館走路只要五分鐘,他受了鳥氣我也發生鳥事。
早年臺灣山線海線各路菁英,來過紐約的比我想像中多,多集中在禁酒令時期(1920-1933)與爵士時代(1918-1929)。林獻堂行走紐約時遇過醉漢騷擾,也許他跟酒癮頗重的《大亨小傳》作者費滋傑羅曾在紐約街頭擦身而過,但那也是美國排華、排日、排亞嚴重的一段時期,身為路人甲的他曾受波及。
1624 年的紐約港與安平港
史上第一個登陸紐約的歐洲人是效忠法國的義大利人—韋拉札諾(Giovanni da Verrazzano),因船在曼哈頓島附近拋錨,印地安人用獨木舟接他上岸。 1609 年,英國探險家哈德遜(Henry Hudson),是第一位航行紐約哈德遜河的歐洲人,這條河因而以他命名。
1624 年,荷蘭西印度公司從印地安人手中買下曼哈頓島,取名新阿姆斯特丹(Nieuw Amsterdam),就在同一年,荷蘭東印度公司也在地球另一端的福爾摩沙島,叮叮咚咚建造熱蘭遮城。荷蘭人在紐約把蒐購來的動物皮毛銷往歐洲,也在安平把臺灣鹿皮銷往日本,而安平港卻比紐約港早兩年卸下荷蘭旗。
1664 年,英國人趕走了荷蘭人,取得曼哈頓島,以約克公爵命名。1783 年,英軍來到惜別的港邊,紐約是他們撤離北美最後一個據點。1807 年,華盛頓歐文首次用高譚市(Gotham City)暱稱紐約市,百餘年後被漫畫《蝙蝠俠》沿用,意指山羊安全的地方。
去過紐約的古早臺灣人
1880 年,五股女子張聰明,隨著加拿大夫婿馬偕牧師,成為史上第一位環遊世界,也可能是第一位踏上美國的臺灣人,那時她才 19 歲,但不清楚她是否到過紐約。1905 年,大稻埕帥氣如電影明星的茶商貴公子李延禧,赴紐約求學,他是史上第一位留美的臺灣人,關於他的事蹟可參閱陳柔縉的書。
一戰結束後的 1920 年代,大甲的陳炘、基隆的顏國年、三芝的杜聰明、鹽水的黃朝琴、萬丹的李昆玉、士林的郭馬西、埔里的羅萬俥、萬華的吳錫源、臺南的劉清風、府城的林茂生、基隆的陳炳煌、板橋的林柏壽等,紛紛踏上紐約這顆大蘋果,或求學或觀光,或短待或長住,他們當中有人衣著光鮮在紐約留下這張合照(下圖)。
根據朱真一的文章說,這張最早的旅美臺灣同鄉會照片,拍攝於 1926 年 2 月 21 日,紀錄他們在紐約日本料理亭太陽樓召開的「臺灣懇親會」。
當時年近五十的林獻堂,已成立台中一中(第一所臺灣人自辦學校),而第一間臺灣人自辦的銀行也順利運作(大東信託株式會社後併入華南銀行),向日人提出設置臺灣議會的運動也展開。
不過,臺灣文化協會出了狀況讓他灰心,林獻堂遂帶著懂英文的次子林猶龍環遊世界,加上歐美有親友照應,英國有長子林攀龍,巴黎有林柏壽,瑞士有林景仁(小眉),紐約有林茂生(耕南),萬事俱備,輸人不輸陣,出帆囉。
看到自由女神像之前
林獻堂暢遊歐洲後,在 1928 年 3 月從法國出海前往美國紐約。
當年他們坐的是大西洋航線上最知名的英國汽船阿基塔尼亞號(R.M.S. Aquitania),與歐洲貴族、黑白片明星、政客名流等同船共度。在六天船程中,頭兩天父子倆嚴重暈船,靜臥兩日,之後才更衣盥漱,調整錶時,他在船上也見識到洋人上午做禮拜,下午入賭場等有趣現象。
1928 年 3 月 20 日下午兩點,林獻堂搭乘的阿基塔尼亞號通過了自由女神像,他在船上想必也看到了這尊法國慶賀美國建國百年的大禮。
我看到自由女神像時,感覺她比我想像中小很多,雕工精細優雅,一點都不霸氣,自由女神像迎接超過千萬人次的歐洲移民到來,也迎接了臺灣第一公民、臺灣議會之父入港。
曼哈頓高樓宛如拜天公糖塔,可惜海關真是討厭
林獻堂描述了他對紐約第一印象:「船行漸進紐約,遙望市中高樓,其狀宛如棹上陳列許多之糖塔。」
為此我還查了一下「糖塔」是啥?原來糖塔是早期臺灣酬神祭祀用的高級供品。如今曼哈頓有近 6 千座摩天大樓,一棟比一棟高,直達天聽。
下午三點半,哈德遜河的 53 號碼頭,船上千名乘客都陸續上岸了,弄到後來只剩下林獻堂父子與另一對義大利婦人無法上陸。他老人家很是焦急,不斷叫次子猶龍去催逼遲到的關吏,一直苦等到傍晚五點半:
「其人使倉皇而至,汗流滿面製皮包於棹上,以手巾拭汗,又向其同僚做無關緊要之閒談 ,有頃,方向余索旅券,既而又思吸菸,遍身尋覓不得火柴,乃將卷菸至於棹上,始詢問余 等來美國為何、滯在幾日、帶多少金錢、家中尚有幾多財產、有妻子否、妻子何名,做此種 無用之問,真是討厭,待其寫完,已六時餘已。」——摘自《林獻堂環球遊記》
林獻堂通關時遭到冷落,可能跟美國排華、排亞有關。
1882 年起,美國的《排華法案》持續進行,但事實上,美國人也排日本、排菲律賓。早期美國曾隔離日本學生也禁止日本移民購買土地。就在林獻堂抵達紐約前幾年,美國更通過了《東方排斥法》(Oriental Exclusion Act),禁止大多數的亞洲移民,也把中國學生從白人公立學校剔除進行隔離,這種對亞裔、亞洲人的歧視一直到 1952 年後才逐漸減輕。
登高樓、吃雜碎、遇酒空
林獻堂上岸後天已暗,他下榻於 1919 年開幕的賓夕法尼亞旅館(Hotel Pennsylvania),如今這間旅館仍在全美最繁忙的火車站 Penn Station 與麥迪遜廣場花園(Madison Square Garden)對面,只是風華不再,現為二星級旅館。
當晚九點,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博士的林茂生來訪,兩人暢談,一掃之前通關不順的鳥氣。他曾聽林茂生講述美國選美大會,「言之津津有味,使聞者可以解渴,可以療飢」,他聽的一愣一愣,自愧無眼福,不知是否就是這夜聽到的,很是消除疲勞。
隔天,他迫不急待登上當時全球最高的 57 層建築伍爾沃思大樓(Woolworth Building):「俯視街上,人如蟻陣,車若蟬聯......瞻眺半晌,心曠神怡,飄然欲仙,觀世間之事如塵芥,無一物足以滯於胸中也。」
不過電梯裡有件事他很傷腦筋,當年電梯只要有女士進,眾男子皆脫帽以示禮儀,他感覺脫帽後女士通常不太回禮,內心有點受傷,不脫嘛又怕丟黃種人的臉,常為了要脫還是不脫內心 OS 半天。
林獻堂也去看黑人歌舞秀,但發現觀眾都沒有白人,其實他應該去看賽馬,1920 年代一位紐約賽馬專欄記者借用非裔俚語,將紐約比喻成冠軍馬贏得的那顆香脆大蘋果(Big Apple),紐約遂成為蘋果的滋味。
林獻堂也到中央公園,直言是紐約市裡最美風景,卻驚呼美國女子跨鞍穿馬褲,而歐洲女子則側坐著長裙,害他差點分不出迎面而來的騎士是男是女,要脫帽還是不脫帽;他到中國城,點了 1896 年李鴻章訪美時留下的名菜雜碎(Chop Suey),結果大失所望,不過就是竹筍炒肉絲嘛
林獻堂也親眼見到禁酒令時期,餐廳侍者把威士忌放到茶瓶中,從茶瓶倒出來的就不算酒,大家心照不宣乎乾啦,倒也開心;但他遇到醉漢騷擾可就不開心了,第一次在紐約市街上差點被醉漢撞到;第二次在紐約商店,醉漢對店家糾纏不休,害老闆差點掏槍出來;第三次在波士頓看拳賽,鄰座青年爛醉,如無骨之人。
再見紐約
林獻堂在紐約,那是經濟大蕭條前,最後一年閃亮亮好光景。
當他要離開紐約時,差點趕不上火車,幸好兒子機靈,塞點小錢才讓父子倆速行,他說「蓋自旅行以來,未有如此次之著急與驚惶也」。而我要離開紐約時,竟然也出差池,記錯機票日期差點一家老小露宿街頭,我嘆「蓋自搭機以來,未有如此次之著急與驚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