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亂,然後大治。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1918)結束後,歐洲國家痛定思痛,簽訂《凡爾賽和約》,成立國際聯盟(下稱國聯),毅然摒棄過去 3 百年的爾虞我詐,全心建立全新秩序。
屬於戰勝國的英國和法國,視守護和平為己任,並努力提倡民族自決以及集體安全。[1]但是,歷史也告訴我們,《凡爾賽和約》是一條不平等條約,勒令戰敗國德國割地賠款兼裁軍,種下後來納粹冒起、德國擴張的禍根。
回顧歷史,1939 年第二次世界大戰之所以爆發,是英法兩國實踐理想得不夠徹底,抑還是面對現實得不夠清醒?
與此同時,戰後不少有識之士已然未卜先知,預見 20 年內有大災難降臨。
早在 1919 年巴黎和會結束不久,法國總司令便忿言:「這並不是和平,而是 20 年的停火協議。」。[2]此後法國人總是洞悉先機,由德國進軍入侵萊茵蘭(Rhineland)始、到其吞併捷克斯洛伐克,以至最後發動大戰,[3]一次又一次地大聲預警,卻又一次又一次地坐而待斃。
當中究竟發生什麼事,使得歐洲各國真的沒有辦法,要眼睜睜任由戰爭再度塗炭生靈嗎?
身為歐洲最強的英國,又究竟需要付上什麼責任呢?
「和平未到根本絕望時候,絕不放棄和平」
戰間期(1919-1939)是理想澎湃的時代。歐洲領袖與平民都無法相信,幾個歐洲文明大國,可以為了巴爾幹半島的一場小爭端殺互相撕殺長達 4 年,而日新月異的殺人武器,不論對戰勝國或是戰敗國均造成無可估量的性命財產損失。
當時歐洲普遍論調認為,戰爭到了 20 世紀只有百害而無一利,[4] 是所有稍有理智的人都會唾棄的手段。英王喬治五世(George V)便肅然向全英子民承諾:「我不會再打另一場打仗。我不會。」[5]
兩戰期間和平思潮的佼佼者,不可不提 1909 年英國作家安吉爾(Norman Angell)的大著《大錯覺》(The Great Illusion)。安吉爾聲稱:
自由市場下,人人得益,一國的領土面積不再重要,戰爭不再有用、甚至有害。只要各國領袖認清這點,則世界和平指日可待。[6]
《大錯覺》深受歐洲和平愛好者歡迎,安吉爾更於 1933 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那麼如何在國際層面上保障和平呢?
戰勝國英、美、法三巨頭毅然廢除傳統外交汰弱留強的規矩(理論上),取而代之創立一套以道德論政的新風,由國聯一眾成員依照國際法主持公道,用制裁、聯防等方式防止戰爭。
道德論政的必然後果,是導致《凡爾賽和約》的「不道德」部分立時站不住腳。《和約》第 231 條將發動戰爭責任全數加諸德國,德國心懷怨恨自然不在話下,然而連英法兩國也自知理虧,於是希特勒 1936 年佔領萊茵蘭,可以道貌岸然宣佈:「如果說全世界依從條約信紙的話,那麼我便是依從永恆的道德。」[7]
同理,當希特勒拿著「民族主決」幌子進入奧地利和捷克德語蘇台德地區時,英法全然按兵不動。不是不想動,而是沒法動。
以君子之心,不能度小人之腹。英國對希特勒上台的第一反應,卻是「以德報怨」,加快單方面解除武裝。[8]最後連理想主義者安吉爾 1938 年也看不過眼,再版出書警告:世人沒有免費午餐,捍衛和平必須預備犧牲。[9]
歷史證明,待 1939 年 8月英國首相張伯倫想要用極強硬的語言,警告德國勿再重蹈第一次大戰低估英國的戰略錯誤,[10]希特勒已經不屑一顧,一切積錯難返。
和平思潮、道德論政不是問題,只是理想必須建基理實之上。
1939 年,英國史學家卡爾(E.H. Carr)有見兩戰間期不少和平愛好者自欺欺人,遂發表巨著《危機之二十年》(The Twenty Years’ Crisis), 抨擊英國政界妄顧現實,以為「民意一定是對的」,並炮轟英國政界普遍幻想可以僅挾「天下民心向背」云云便足以嚇退侵略者。[11]
卡爾更警告:
所謂世界和平,只是英、法自己勝者為王的和平,一旦德國崛起,德國難免會爭取更多話語權,在此過程中,如何確保和平過渡才是關鍵。[12]
曾經有一段時間,歐洲列強亡羊補牢,一度成功調和理想與現實。1925 年,英、法、德、義四國簽訂《羅加諾公約》(Treaty of Locarno),同意法德兩國修好,由英、意兩國共同擔保法德邊界,以及德國加入國聯,國際政治總算成功以開誠佈公的討論,取代赤裸裸的敲詐。
霎時間,歐洲大陸經濟復蘇,生氣勃勃,似已走出戰爭陰霾。另外,《羅加諾公約》並不擔保德國東面邊界,默許德國按照民族自決原則處理中歐鄰國國內德裔居民的窘境,也是務實做法。
到了後來,英國國策無法變通,加之民意制肘,使得理想與現實兩者不可得兼。
1935 年,義大利悍然入侵阿比西尼亞(今衣索比亞),英法推動國聯對意實施經濟制裁。本來英法為免得失義大利,願意作出讓步,容許義大利佔領阿國外圍的沃土,換取阿國皇帝統治原有的山頭,怎料消息洩漏出去,英法民情洶湧,痛陳英法出賣小國利益,迫得兩大外長雙雙辭職之餘,義大利吞併整個國家,然後投靠希特勒的德國。
就在此時,希特勒見離間英、義得手,乘機進軍萊茵蘭,為後來東擴鋪路。[13]又再一次,英國贏了道德,輸了國力。
區域整合大勢所趨 英國空間換取時間
讀到這裡,我們不禁要問,英國推動和平,真的只為佔據道德高地那麼簡單?
事情當然不是非黑即白。要理解第二次世界大戰起因,還得由經濟入手。
須知戰間期也像今日一樣,是世界經濟區域版塊大整合的時代。早在 19 世紀末前,第二次工業革命加速,汽車、化工等產業為量產以降低成本,便需要有背後龐大的市場支撐。[14]
故此,「大陸經濟」如美國、俄國和德國成為後起之秀,「海洋經濟」如英國、法國則落後於人。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英國國內元氣大傷,更淪為美國債務國,深感需要壯大自身,才能在最新世界經濟保住席位。
1932 年,英國召開渥太華會議,推動「帝國特惠制」(Imperial Preference), 減低帝國各領地間之關稅,並銳意推廣英鎊域內流通,最終冀望聯同加拿大、澳洲、紐西蘭等,成立「大大不列顛」(Greater Britain),締結好像今日歐盟那般的大型有機經濟體。
同時,其他國家也不甘後人,例如德國意圖稱霸中歐(Mitteleuropa),日本籌謀「大東亞共榮圈」,法國也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構想歐洲聯邦的藍圖。[15]
因此,和平外交與其說是英國小國心態作祟,倒不如說是英國大國視野枚舉。1938 年,蘇聯早已超越英國甚至德國,躍身繼美國之後世界第二大工業體,至於美國經濟,更是大於英、法、德三國總和。[16]
英國政商界深知:和平是通往「大大不列顛」的唯一道路。英國比其他大國需要和平,更需要悶聲發大財。在整個兩戰間期,英國在與時間競賽,以空間換取時間,視經濟為「第四防」(the fourth arm of defence,張伯倫語)[17]。誰又想到,一切已經太遲。
德蘇雙頭火車 英國左右為難
德國太大。歐洲容不下德國,結果德國也容不下歐洲。這就是歷史學家說的「德國問題」(the German problem)。[18]至於巴黎和約嘛,要說太寬容,可也未容至足以解決德國問題;但若說太嚴苛,可也未嚴苛至擊潰德國。[19]
而且國族主義主流的世界,再也不可能好似 100 年前維也納和會般分裂德國得那麼容易。[20]結果德國又再一次憑其人口與工業,乘歐洲四分五裂之際,銳意稱雄歐洲。[21]
許多人包括邱吉爾在內,稱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不必要的戰爭」,[22]認為英法果斷行動的話,早在 1936 年就可遏止德國擴張。然而,英國一味退讓的做法,一直持續到打仗前夕。
1937 年,英國時任樞密院議長哈里發克斯(Lord Halifax)宣稱:德國可於但澤、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實行「有可能的更改」。[23]此舉預示了後來英國對德外交雷聲大、雨點小的做法。直到德軍入侵波蘭的最後一刻,英國還在懶懶拖延與蘇聯商討結盟(英國使團居然坐船悠悠駛去列寧格勒),一切僅是為了滿足國內民意和法國。[24]
英國如此縱容德國,是傻了嗎?非也非也。
許多歷史學家只看到德國東山再起,卻看不到蘇聯同樣後勁凌厲。1928 年,史達林啟動「第一個五年計劃」,迅速帶動蘇聯經濟現代化,1933 年至 1938 年更將紅軍人數增加兩倍。[25]
1930 年,歐洲經濟總量裡德國佔了 33%、英國佔 27%、 蘇聯佔 14%;到了1940 年,德國保持第一(佔 36%),蘇聯榮升第二(佔 28%),英國淪落第三(佔 24%)。[26]英國自 1871 年德國統一之後都是對德對俄雙重防範,更何況現在技不如人?
英國最佳的辦法,自然實施其歷史最拿手的借力打力,坐山觀虎鬥。[27]張伯倫的錯,錯在魯莽行事,單方面擔保波蘭邊界完整,無視蘇聯憂慮,從而引發德蘇瓜分波蘭,在無法再三食言的情況下只好對德宣戰。[28]
英國人不斷在問自己:打什麼仗?就當英法擊倒德國,然後呢?德國總有一天會重新壯大,問題還是沒有解決。蘇聯干預的話更是糟糕。德國要是打敗蘇聯,歐洲將再沒有國家是其對手;蘇聯要是打敗德國,共產主義將會降臨歐洲。[29]英國外交思想在整個 30 年代只可用「斷念」來形容。事後冷戰蘇聯大軍壓境東歐,確也證明英國實是別無他法。
共產思想西征 英國禍水東引
讀者不禁疑惑:英國與蘇聯結盟,擺個姿態應足以震攝希特勒,也不用真打,好像在慕尼黑會議前後,蘇聯紅軍步兵 30 個師一切就緒,隨時準備攻向柏林,假如法蘇齊聲喝住,恐怕希特勒就會按兵不動,但為什麼英國遲遲不這樣做?[30]
歸根究底,英國極是忌憚蘇聯這個革命政權,由始至終無視蘇聯與西方國家交好的姿態。在英國政商界眼中,納粹主義是皮膚病,共產主義才是心臓病。納粹德國以西方反共陣營的橋頭堡自許,反共信念比誰都要徹底,是蘇俄難得的天敵。[31]
希特勒在《我的奮鬥》早已明言:德國將來摧毀俄羅斯,英國將會是德國的主要拉攏對象。[32]在整段戰間期,唐寧街 10 號歷屆的主人全都反共。[33]
1936年,也就是希特勒進軍萊茵蘭的一年,英國首相鮑德溫是這樣說的:「如果他(希特勒)向東擴張,我絕不會感到心碎。」[34]到了最後關頭,德軍滅了波蘭,張伯倫也是五度派使與德媾和,始終防範蘇俄。[35]
英國以狼拒虎,基本方針沒有錯(後來冷戰證明這一點),錯就錯在其執行手段的極其粗疏,不意狼會有反噬的一日。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曾經評道:
如果英國可以陰險一些,僅僅答應擔保波蘭東面連接蘇聯的邊界(而不是西面連接德國的邊界),蘇聯就會被迫接下德國犯境的壓力,未至於與德簽訂互不侵犯協議,英國的外交迴旋空間亦會因此大增。[36]
可惜英國誤以為德國與蘇聯勢同水火,於是白白錯失最後一次捍衛歐洲和平的機會。
總結
整個戰間期,英國管治階層深知和平的可貴。只有和平,人民才可以安居樂業;只有和平,英國才可以發展經濟;也只有和平,歐洲才可以與美蘇分庭抗禮。
在這個大前提下,英國既要「和平」制衡德國統一歐洲,又要「和平」力拒蘇聯蠢蠢欲動,門檻實在高得吃不消,卻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最後先是喪失了和平,接著只能坐視德國統一歐洲,以及後來蘇聯頭頂半邊天。英國不單止沒能成為「大大不列顛」,而且痛失整個帝國,淪為「小不列顛」。
今日英國,不也是遇著相似的情況嗎?全球一體化的大趨勢下,英國踴躍投入歐洲一體化,帶動全歐洲史所未見的區域整合。正當歐盟經濟總量超越美國時,德國又再悄然崛起,並發揮著無可取代的影響力。
2015 年,德國總理梅克爾不顧歐洲多國反對,收容中東超過一百萬難民,並強制全歐分擔難民負累。又一次,理想與現實出現分歧。
今回,英國選民選擇了另一個答案。
脫歐之後的英國,將重新面對全球經濟下區域整合的壓力。不少保守黨人奢求重振英美澳紐加(及印度)的紐帶,當然,這將會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另一場掙扎。
可幸的是,英國就算押錯了注,都(似乎)不用再受到戰火的洗禮。因為 21 世紀的歐盟,終於成為世界和平的中流砥柱。
世界,畢竟還是進步的。
(本文作者為牛津大學國際關係哲學碩士生)
[1] Kissinger 1994, 221.
[2] Kissinger 1994, 250.
[3] Kissinger 1994, 285, 305; Taylor 1961, 130.
[4] Bell 2007, 10-11; Lauren et al. 2007, 48, 61.
[5] Bell 2007, 12-13.
[6] Angell 1938[1909], 63-64.
[7] Taylor 1961, 52; Kissinger 1994, 244-245; Carr 2001[1939], 172; Bell 2007, 20-21.
[8] Kissinger 1994, 291.
[9] Angell 1938[1909], 26-27, 29, 40, 107.
[10] Lauren et al. 2007, 185.
[11] Carr 2001[1939], 12, 27, 29, 34-35.
[12] Carr 2001[1939], 51, 76, 191-192.
[13] Taylor 1961, 121, 126-127, 129, 141; Kissinger 1994, 299.
[14] Bell 2007, 251.
[15] Carr 2001[1939], 212; Boyce 2003, 251.
[16] Taylor 1961, 268.
[17] Boyce 2003, 261, 267-268.
[18] Taylor 1961, 66.
[19] Kissinger 1994, 242; Bell 2007, 25; Kissinger 2015, 84.
[20] Kissinger 1994, 229.
[21] Taylor 1961, 48; Kissinger 1994, 242-243; Bell 2007, 25.
[22] Bell 2007, 46.
[23] Taylor 1961, 175; Kissinger 1994, 307.
[24] Taylor 1961, 286, 292; Kissinger 1994, 347-348.
[25] Mearsheimer 2001, 315.
[26] Mearsheimer 2001, 316.
[27] Mearsheimer 2001, 157-158, 261
[28] Taylor 1961, 263, 294.
[29] Taylor 1961, 167.
[30] Taylor 1961, 224; Cassals 2003, 241.
[31] Taylor 1961,99; Kissinger 1994, 294; Carley 1999, 3-4; Kershaw 2004, 246; Anievas 2011, 617.
[32] Cassals 2003, 233.
[33] Harvey 1970, 290.
[34] Carley 1999, 31-32.
[35] Halperin, 2003, 214.
[36] Kissinger 1994, 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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