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 年五月,孫起兵「北伐」,要打到北京去,推翻徐世昌。他宣布徐是「非法總統」,理由是大選時,二十二個省中有五個沒有參加。徐世昌不想看到中國受戰爭的蹂躪,公開宣布自己願意辭職,並要求孫中山一道辭職,以便實行新的全國大選。孫中山答應了,說要「與非法總統同時下野」。六月初,在一項重大外交談判成功之後,徐當即辭職。
這場談判事關山東,本為德國租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 1919 年凡爾賽會議上,沒有交還協約國成員中國,反而給了日本。這一不公導致了「五四」運動,被認為是中國歷史上的里程碑,中國「百年恥辱」的象徵。
但是,歷史書上從來不提的是,凡爾賽會議的不公,只持續了短短三年:1922 年,在徐世昌總統任內,中國通過談判,在華盛頓會議上迫使日本交還了山東(這一外交勝利被後來的史書刻意隱瞞)。
六月二日,徐世昌簽署了收回山東的條約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遞交辭呈。隨後他請談判歸來的代表們吃飯,主要代表顧維鈞回憶道:
「宴會完了,送走了外交團,他從容不迫地對留下來的中國客人說:『謝謝大家光臨,更高興有個機會歡迎顧大使回來,不過我現在藉這個機會向諸位告別了。』說完作了個揖,走到大門口,車子已經預備好了,上車就走了,總統也不做了,實在是很文明的做法,是中國舊道德學者的做法。」[1]
社會輿論呼籲孫中山履行諾言。可孫顧左右而言他,好像沒有諾言這回事,堅持繼續「北伐」。北京現在由上屆總統黎元洪「暫行大總統職權」,以待大選。孫命令陳炯明的軍隊幫他打仗。陳的軍官們拒絕服從,在廣州張貼告示說:
國會恢復,護法告終;粵軍將士,一致贊同。請孫下野,表示大公。
六月十二日,孫召開記者招待會,神情異常憤怒地譴責軍官們,威脅說:
孫叫報界替他廣為宣傳這一威脅。
陳炯明和軍官們忍無可忍,下決心把孫趕走。其後幾天,他們的隊伍部署在孫的「總統府」周圍。總統府坐落在小山腳下,隨著一條長廊走到半山腰,便是孫中山住宅,一棟熱帶植物掩映的小洋樓。山下是廣州的街道,再遠些是珠江。在總統府內,孫不斷接到消息,催他離去。他堅決拒絕。
六月十六日凌晨一點左右,孫收到警告,陳炯明軍隊將在黎明時進攻。他決定逃走。身著夏布長衫,戴著墨鏡,他在幾個便衣警衛的保護下離開,隨身攜帶最機密的文件,包括與蘇俄代表會談的密件。一下到廣州街道,孫一行便喚來人力車,很快跑到最近的碼頭,在那裡,他們雇了艘汽艇,不一會就到了忠實於孫的軍艦上。離家最多不過一個多小時,夜裡三點不到,孫就安全了。只是,他沒有帶上慶齡。
凌晨,陳炯明的軍隊開始進攻,他們不知道大總統早已不在那裡。因為慶齡還留在總統府內,為了保衛她,孫的五十人衛隊奮力抵抗。
慶齡是自願留下來掩護孫逃走的。「我覺得帶著個女人走對他不方便,堅持要他把我暫時留下來。」她在事後為上海報紙用英文寫的敘述中說。她在別的地方還說她催孫先走,對孫說:「中國可以沒有我,不可以沒有你。」熱戀中的慶齡準備為丈夫犧牲自己。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孫安全之後,並不打算讓她也逃走。孫抵達海軍司令部時,時間不到凌晨三點,還有好幾個小時天才亮,陳炯明的軍隊才開始按計畫進攻,他有足夠的時間通知慶齡,告訴她,他已經安全了,她可以離開了。但是孫沒有通知妻子。他其實還派了個人悄悄潛回總統府去,但只是去「偵察」,沒有給妻子帶信的任務。慶齡完全不知道丈夫已經安全,堅守在總統府內。
黎明到來,她寫道,進攻開始。孫的衛隊「用來福槍及機關槍與敵人對射,敵人用的是野地炮,……我的澡盆被打得稀爛。……到了八點,我們的彈藥只剩很少了,只得停止回擊,保存剩下的,等待最後的時刻」。這時她才決定離開,和三名侍衛在通往總統府的長廊地上爬下山去。「敵人不久就把炮火集中在這條長廊上,子彈從我們耳邊呼嘯著飛過,有兩次子彈擦過我的耳鬢而沒有打中我。」
不像她丈夫的輕鬆離去,慶齡的逃亡是一場生死搏鬥。「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我們可說是埋葬在炮火的地獄中。子彈到處亂飛。一次我幾分鐘前剛停留過的房間整個屋頂塌了下來。」
一名侍從被子彈打中不能前行。慶齡戴著他的帽子,穿著孫中山的雨衣,和另外兩個衛兵一起走上街道。這時滿街的士兵,好像都發瘋了,到處是槍聲。
我筋疲力盡,哀求衛兵給我一槍。他們不答應,一邊一個人架著我往前走,……到處都是屍體。……一次我們看見兩個男人面對面蹲在屋簷下,細看發現他們都已經死了,但眼睛還睜得大大的。他們一定是被流彈打中的。
往前走的路被一群從小巷衝出來的暴徒截斷。我們幾個人悄悄商量說應該躺在地上裝死,這樣我們沒有被傷害,暴徒過後我們又接著走。我的衛兵勸我不要看屍體,怕我會暈倒。半小時後,槍聲稀疏下來,我們走進一戶農家。房主害怕,要把我們趕出去,可是這時,我及時地暈倒了,他才沒有強趕我們走。
我醒來時,看見一個衛兵在用冷水給我洗臉,用扇子搧我;另一個出門去看情形怎麼樣了。突然一排槍響,屋裡的士兵趕快跑過去關門,他告訴我另外那個被流彈射中,可能已經死了。
槍聲漸漸停下來了,我化妝成老農婦,衛兵裝成賣貨的,我們離開了農舍。路上我撿起一只籃子,裡面有些蔬菜,提在手上。終於我們到了一個朋友的住宅,……在那裡過了一夜,整晚炮聲不停。最後,我們聽到軍艦上傳來的大炮聲,總算放心了。這樣說來,孫博士安全了。
她直到這時才知道孫已安全,這就是為什麼陳炯明的軍隊進攻時她繼續待在總統府。孫中山就是想要她待在那裡,他期望陳的軍隊攻打總統府,慶齡在,衛隊就在,就會和陳的軍隊對打,攻擊就會越演越熱,孫就有理由反擊,從軍艦上炮轟廣州。當時數十名中外記者來見他,懇求他停止炮打廣州。他指出陳軍對他住宅的攻打,使他們無言可對。孫宣稱他「逃出不及數分鐘,即〔槍聲〕亂發」,宣稱他是「對此不滿,及為維持正義,故命海軍開炮」。
孫的大炮轟轟響時,他十分興奮,與眾人「且談且笑」,當眾豪邁宣稱:「今日之役,足矣!」孫似乎毫不掛念妻子的生死安危。
慶齡兩天兩夜噩夢般逃亡之後,終於設法打電話向朋友、嶺南大學校長鍾榮光求援。鍾派大學電船來接她,隨後又聯繫把她送到孫中山的軍艦上。在整個這場九死一生的劫難中,她丈夫沒有動一根小手指幫幫她。軍艦上他們短短地見了見面,然後慶齡回上海家。途中,她小產了,並且得知永遠不可能再懷孕。
打擊是摧毀性的。慶齡渴望孩子,此後大半生她都為此傷心。眼下,她難受得死去活來,在寫文章時對這件事提也不敢提。她的明顯痛苦深深觸動了美齡的美國朋友艾瑪.米爾斯。艾瑪此時在上海,當慶齡打扮成農家婦女回家時,她正在宋家。她在日記裡寫道:慶齡「弱小無力,臉色蒼白到極點,有生以來,我還沒見到過這樣孤單的人」。艾瑪留下來吃晚飯,飯後幫著美齡和請來的裁縫給慶齡趕製了幾件衣裳。
僥倖活下來、失去孩子而且永遠沒有希望再生的慶齡,看透了丈夫的行為。孫中山利用她掩護自己逃走她心甘情願,但用她來引誘敵人開戰,擴大戰火,讓她做犧牲品,不可饒恕。這行為足以掐死任何正常女人的愛情,慶齡對孫的愛也沒能倖存。多年後,她的朋友、美國記者愛德加.斯諾(Edgar Snow)問她是怎樣愛上孫的。根據斯諾記載:
熱戀中的慶齡寫的那些信很清楚地表明,她對孫中山所曾懷有的不僅是英雄崇拜,而確實是愛情,只是她那毫無保留的、全心全意的愛在 1922 年死去了。她睜開了眼睛,看到了丈夫醜陋的一面。他並不比自己高尚,並不比自己美好,不值得自己為他犧牲。經過深思熟慮,慶齡決定不離開孫,但她要照顧自己的利益,跟他「做交易」。
她也考慮清楚了要為自己爭取什麼:她要在大眾眼前做他的政治伴侶。她不要再做他的祕書,在孫與來訪者談論政治時躲在他背後打字。她要參與他們的討論,她要與他肩並肩出現在公眾眼前──這一點她從前曾經提出過,但被否決了,理由是公眾不習慣看到領導人的太太。如今,她要他們接受自己的要求。很可能,她給上海報紙寫的脫逃敘述,就是給孫中山和他的追隨者看的,讓他們看到她都經歷了些什麼,她的身分是用生命換來的,一點也不過分。
孫中山從軍艦上炮打廣州一無所獲。八月,他來到上海,見到慶齡,滿足了她所有的要求。他似乎認識到自己做得太過分,虧欠妻子,未來將囑咐友人「照顧」慶齡。那些曾經反對慶齡以孫夫人身分露面的人不再反對,他們對她的勇氣與犧牲佩服得五體投地。
從此時起,慶齡以孫夫人的名義活躍在公眾眼前,為自己樹立起獨立的政治形象──同時也開創了領導人妻子做政治人物的先河。九月十五日,她寫信給美國朋友艾莉.斯利普:
後來,用簡單的Mrs──「太太」──稱國父的妻子好像顯得不夠高貴,法國對已婚女人的尊稱 Madame 取代了它,中文則用「夫人」。慶齡成為馳名中外的「孫夫人」。
跨越三個世紀、走過三大陸、多場革命,三位家喻戶曉的女子 ,三段鮮為人知的傳奇人生。
親訪宋、孔、蔣、孫家親屬與專家學者見證人,參閱臺港英美俄五地共 14 家檔案館,收錄三姊妹個人生命與大歷史交織的珍貴照片 64 幀。
《鴻》、《毛澤東》、《慈禧》暢銷傳記作家張戎, 暌違六年帶來足以理解中國現代樣貌的歷史巨作!
[1] 日本侵華時,徐世昌在天津,他拒絕與日本人合作,去世時在重慶的國民政府頒發褒獎令稱:「徐世昌,國之耆宿,望重群倫。比年息影津門,優游道素。寇臨華北,屢思威脅利誘,逞劂陰謀,獨能不屈不撓,凜然自守,亮風高節,有識同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