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認同的追尋 一家四口在盆地邊緣搬遷過好幾次,我在台北生活成長 ,中學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漢人(而且是身為一個完 全不會意識到原/漢差別的漢人),父親是屏東內埔客家人 ,起初以為母親是閩南人,閩南語、炷香、祖先牌位、觀音 、紙錢……,屏東縣滿州鄉滿州村。
12歲的時候改從母姓,有了官方的原住民身分,那時 候「原住民」三個字對我來說好虛無,是一個遙不可及的、 沒有概念的三個字,那個時候同學友人會問我:你會不會說 族語。不會。會不會打獵。不會。會不會喝小米酒。不會。 甚至會問說會不會騎山豬。這些無謂的山林想像,顯得有點 荒謬。我的腦海是一片空白,原初的社會已經離我多遙遠了 ,遠到我已經想像不出來,甚至已經沒有記憶,不僅僅失去 身體的能力,也已失去言語的能力。我也不可能再回到經歷 過幾個世代、政權更替的那個過去了。
高中的時候,偶然讀到了莫那能的詩〈恢復我們的姓名 〉他不斷的問:
我們還剩下什麼?
是在平地顛沛流離的足跡嗎?
我們還剩下什麼?
在懸崖猶豫不定的壯志嗎?
在我身上一點「原味」都沒有,經過時代與強權的沖刷 ,與漢人沒有差異,被同化的命運,我的祖先他們是如何選 擇生活的方式,到現在連一點影子都沒有,就像一個漢人一 樣,從語言、文化到行為都一模一樣。當我在批評國家福利 殖民的思維的同時,我也還得感謝國家的福利政策,使我的 父母有一個契機,想讓我擁有官方原住民族的身分,如此我 也才有機會被喚醒。若我從來未曾經歷過升學優待制度帶來 的標籤與質疑、族群認同的矛盾,我大概如同大多數人一樣 ,過著毫無感知的生活。
19歲的時候,我來到台大這個地方,自由學習的殿堂。學長姐照著新生名單,打了電 話給我,告知有原聲帶社這個社團、邀請我參與活動。會參 與的原因,講慷慨激昂一點就是,血液裡隱隱約約的召喚; 或者可以很現實的說,有那麼一絲絲覺得來了原住民的社團 ,那些社會福利跟加分好像會正當一點。
起初我就只是坐在一旁,很安靜,心理的「他們」與「 我」有著很強烈的界線,自己那個完全沒有「原味」的自卑 感作祟。真正覺得自己好像可以說出來我是原住民,也才是 這兩三年的事情而已。在那之前類似「躲在櫃子裡」的難受 ,比起同志的身分,不能說更痛苦,但卻是更漫長而模糊的 隱隱作痛,也並非汙名附加在你身上,而是難以認同自己, 就連那些負面的記憶你都未曾擁有,唯一擁有的即是加分與 福利政策。
藉由參與原聲帶社年祭,那是我第一次文化實踐的場域 ,儘管大一的時候是初鹿卑南族、大二是三地村排灣族、大 三是德高阿美。原聲帶社帶給我的文化衝擊,也就是我稀薄 的部落經驗、文化經驗,開始構築我對族群的認同。過去的 族人並不會有族別、泛原住民族的認同,而是從自身部落開 始擴展認同,僅會先認為自己是屬於哪一個部落的。但是在 我身上,我是從泛原住民族認同開始建構起來的,至於官方 身分的排灣族,我還沒有那麼深刻,更遑論我的部落在那裡 是什麼。記得我大一年祭成年禮唯一說的一句話:「我要找 回屬於我自己的那一部分。」
二、模糊的族群邊界 如果有一天
我們拒絕在歷史裡流浪
藉由一位同是滿州的學長,我才知道「斯卡羅」的故事 。三百多年前,卑南族知本社人南遷瑯嶠(恆春一帶),曾 與原居於此地的排灣族(如蚊蟀社)發生衝突,由於擁有龐 大勢力且擅下咒,當地諸族墾民皆紛紛臣服,以「斯卡羅( 乘轎者)」稱呼這一支外族。斯卡羅漸漸成為當地統治階層 ,並與當地排灣族人通婚,逐漸排灣化,後代認同也漸為排 灣族。
往後,瑯嶠阿美族人部分回流至臺東,馬卡道及漢族 移居斯卡羅頭目家系的地盤,混居、通婚、共同耕作,斯卡 羅族權勢式微,加上日本統治時代將恆春地區平地化 ,斯卡羅族及所轄的排灣族、阿美族,一律改稱「熟蕃」。 在清代漢化、日本皇民化,與國民政府不當的山地政策之下 ,造成部落文化流失殆盡,人們喪失原有的認同感,世代的 文化傳承嘎然中斷,族群意識也沉沒在歷史的洪荒之中。[1]
從出生到現在,漢族在我血液裡未曾消逝,加上卑南化 的排灣族的認知,卑南、排灣好像都沾上了某種心理認定。 在恆春一帶的族群複雜程度,似乎馬卡道、阿美族也成了可 能,姓氏同一的「潘」,排灣姓「潘」、平埔也是,恆春阿 美亦是。曾經有平埔前輩對著我說,那你有沒有可能是馬卡 道的,你的臉孔很相似。
從前總是有太多的人認為我不像原 住民,排灣噢,不像啊,心裡總是有些失落。開始有人認為 像是阿美、馬卡道,不管是臉孔、膚色上的親近,比起不被 認為的,與官定身分上的疏遠與模糊。後來自己也認為這些 官方劃定族群邊界與身分別不是很重要,早先時代的學者也 曾有卑南、排灣、魯凱劃為同一族與否的討論,何況那是殖 民者下的分類。可以顯見族群之間是有邊緣模糊的地帶,不 管是在血緣上或者文化上,重要的核心還是我認為「我是誰 ?」
我們的姓名
在身分證的表格裡沈沒了
未竟的戶口調查,似乎得要指認一條血脈,心裡才有一 個錨,向下挖掘與深根,生命是否會不再飄盪。從日治戶籍 裡,寫的是「熟」,是「蚊蟀社」,我可能是排灣化的卑南 族,或根本是排灣族,也或許是阿美、是馬卡道,更無疑的 是客家、是漢,然而在這多重的認同間,人生有限,無法盡 然,我必須做出選擇。
做一個生活在「大漢」之中的「小番 」[2] ,我們除了看見原住民族在結構之中的脆弱性,更 應該看見其復原力及韌性,原住民族不只是救助的依賴者, 不是安於被殖民地位的弱者。放回文化裡的價值、重拾原住 民族的世界觀,原住民族傳統具有解決社會問題的知識與能 力,更需要被看見。我永遠選擇站在高牆的對立面,它或許 不是蛋殼的脆弱,而是雞蛋裡的靈魂,更可能是一抹鹽巴的 味道、一把泥土的氣息。
三、沒有名字的人 參與原住民事務雖然還沒有多久,但也不是一兩天的事 情,常常都會有人問我你的族名是什麼,當我說沒有的時候 ,總是帶著一點遺憾與慚愧的心情。有的時候還會被勸導, 取一個吧,去找吧,要有自己的名字比較好。我總是默默的 聽,因為我是知道的,我巴不得趕快換身分證,換臉書的名 字,換掉所有,名字不只是稱呼的方式,他標示了族群身分 的認同,也等同於大聲地宣示了族群文化與權利。
先說說的漢名吧,剛開始有意識到的時候,我很厭惡這 個名字,厭惡這個姓和名。中學的時候,我不喜歡「潘」這 個姓,因為「番」,我們被教導番是歧視性的用詞,所以我 不喜歡潘這個,殖民政府強加的姓氏。我也不喜歡我的名, 宗儒,就彷彿認祖歸宗只能有儒教那般的霸道。但現在「潘 」這個姓,卻是我唯一與原住民族連結的姓氏,這三個字之 中唯一隱約的線索,而宗儒是祖父精心挑選的也無可厚非。
之前也取過兩個排灣族的名字,但我不想要使用,因為 我覺得那不是我真正的名字,那兩個名字對我來說沒有記憶 、沒有情感,命名者甚至跟我沒有關係、不認識我,我也不 想要隨便的把名字拿來使用,我想找到真正屬於我的名字。
我問過我的母親,我想要有一個族名,她竟然說就隨便 取山豬或飛鼠就好了,我沒有生氣,但我也沒有說話。不是 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心裡一直這樣想著,母親的無知完 全體現了對文化的無知,她亦呈現了滿州現在的狀態。跟其 他原青談話時他們總是說,與父母問及原住民事情的時候, 那個關係好像拉近了,但是之於我卻是越離越遠。
我清楚記得一位滿州永靖的青年跟我說的話,他說如果 這樣,我寧可當漢人,原住民的身分我寧可不要,我能夠深 深的體會到那樣的感受。但是你甘願嗎,我不甘願、我不甘 願歷史就這樣被殖民者消磨、我不甘願自己輕易的選擇身為 大漢、阻力最小的道路。我也記得另一個原青在一次的凱道 上,他問我「tima su ngadan」[3] ,我說「我沒有族名」,「抱歉」他 說。那個抱歉我一直記得,到現在都還記得。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這個名字和沒有名字的狀態,會一 直讓我記取那被抹去的過程,也希望別人能夠記得有人「沒 有名字」。
(攝影:Ga-Wii Chang)
[1] 臺灣原住民歷史語言文化大辭典網路版:斯卡羅族 http://goo.gl/AypVrJ
[2] 舞鶴《餘生》,「無聊時晃來看看我們小番怎樣生 活在你們大漢之中」
[3] 排灣語:你叫什麼名字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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