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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為鄉,車為家」──滇緬公路上抗日的南僑機工與他們的鄉愁血淚

黃偉雯 2020-09-19
首圖來源:Wikimedia

台灣人記憶中的「林旺爺爺」是有文獻記載的亞洲象中最長壽的一隻。身為一隻緬甸象,被當地人捕捉、馴服並成為搬運木材的工作象是常見的命運,而工作象在二戰期間經常成為協助運輸軍用物品的軍象。大象林旺的前半生剛好可以讓我們回溯二戰那段滇緬戰役的歲月。

 

1937 年,中日戰爭爆發,「淞滬會戰」粉碎了日本「三月亡華」的計畫。為了確保「以時間換取空間」的作戰策略,並且確保物資來源,滇緬公路的開拓成為險中求勝的策略。1938 年,雲南省主席龍雲向蔣中正提出「修改滇緬公路計畫」,並在獲得後者的贊同後,開始籌建滇緬公路,以近一年的時間就完成初步通車,成為對日作戰期間在中國西南大後方重要的運輸通道。


1941 年,珍珠港事變後,日軍全面入侵東南亞。當日軍將砲火指向緬甸,滇緬公路的運輸就隨時在日軍轟炸的陰影下,對中國的後方補給線造成極大的威脅。於是中英雙方在重慶簽署《中英共同防禦滇緬路協定》,組建中國遠征軍以支援英軍在滇緬一地的作戰。日軍一度封鎖中南半島的海岸線,沿滇緬公路北上進攻,企圖阻斷物資從南方運輸到中國。


1943 年,孫立人將軍率領「新一軍」反攻緬甸告捷,擄獲十三隻為日軍運輸物資的大象,林旺就是其中的一員。1945 年,中國遠征軍奉調返回中國;大象們一步一腳印的沿著滇緬公路前行,過程相當艱辛,最後只有七隻大象抵達雲南,而林旺則輾轉隨著孫立人將軍來到台灣。


曾於二次大戰期間在日軍、中國遠征軍中服役的緬甸籍戰象林旺,後來隨著孫立人將軍遷往臺灣。(Source:Wikimedia

滇緬公路見證了二戰期間中國遠征軍遠至國境之外作戰的血淚,但除了遠征軍與大象,南洋的華僑也沒有在這段歷史中缺席。「南洋華僑機工」在滇緬公路上承擔運輸的重責大任,是馬來西亞華人史中被人忽略及遺忘的一段。


如何成為一名機工

在中日八年抗戰期間,大約有三千多名自願從南洋參加「南洋華僑回國機工服務團」的華僑,擔任保障滇緬公路的運輸的工作。戰爭期間,滇緬公路是物資運送至中國的重要管道,其中約有 1/3 的卡車司機是南洋華僑,總計約一千多名華人在此地失了性命。南僑機工在中日抗戰史中雖然不如其他輝煌戰役受到重視,但滇緬公路的修建與戰時物資運輸的重要工作,許多都來自南洋華僑的參與及貢獻,對在 1937 至 1941 年間獨自對日作戰的中國來說,不可不謂是雪中送炭的強心針。


滇緬公路起自雲南昆明,終至緬甸臘戍,全長一千多公里的公路在海拔五百到三千公尺的山區蜿蜒而上,途中還有懸崖峭壁及陡坡急彎,更橫跨怒江與瀾滄江,道路艱險異常。滇緬公路上軍火及物資的運輸仰賴大量的機工,不過即使有許多想報效祖國的海外青年對這份工作感到躍躍欲試,還是要經過短暫的訓練才能踏上這條熱血之路。


滇緬公路起自雲南昆明,終至緬甸臘戍,全長 1,453 公里。(Source:Wikimedia

這些南僑機工們事先都要到昆明的軍事委員會西南運輸處進行訓練,從早上五點開始一直到傍晚,受訓的內容從駕駛、修理、軍事、機械構造等相當豐富。根據已故的砂拉越華人學者房漢佳先生與多位南僑機工的口述訪談資料顯示:

 

「訓練所有一間塗滿血跡的房間,最能激起華僑復仇的情緒,那是 1938 年的事了,亂機狂炸昆明,一百多個廣西學生,正在受司機訓練,住在訓練所的一個宿舍裡,他們的眼睛多半沒有閉,他們的血濺在牆壁上、濺在木柱上,老洗不掉,華僑機工每一次看到這些殉身的血,他們仇恨的人的心便加強了一分。」[1]

後來這間血房就成為訓練機工們的宿舍。機工們的訓練時間並不長,大概兩三個星期之後就要趕緊出發;前線軍情很需要機工們運輸物資的支援,此後他們就要過著「道路為鄉,車為家」的生活。當時他們駕駛的卡車是美國製造的,也有部分的非裔美軍前來支援;當時的非裔美國軍人不能直接上戰場,但仍可擔任一些後方補給及支援的工作。


機工們搭著數十至數百輛的卡車出發,數百里的車程中途只有簡陋、臨時搭建的宿舍,或是睡在寺廟裡,而為了嚴防物品被偷並照看好軍火,機工即使在半夜也不能熟睡。通常駕駛技術精良且經驗豐富的機工的制服上會有「一等駕駛兵」的標誌,而這些來自東南亞的華人多半正是擔任一等駕駛兵。


美國製的軍用卡車在滇緬公路蜿蜒行駛。(Source:Wikimeida

1939 至 1942 年間,在緬甸尚未淪陷之前,機工們就輾轉在中、緬、印各國之間,執行許多任務,一直到 1942 年二月日軍完全占領新馬之後,華人才因日軍的治理而難以追尋前人的腳步踏上成為機工之路。


在今天的檳城,於前往升旗山與極樂寺的路上可以看到一座「南僑機工紀念碑」。這座紀念碑由華人自行修建,並於 1951 年十一月十一日落成,地底下埋著的是殉難者的骨灰以及當時有關南僑機工的報紙。這段歷史從來不曾出現在任何一本台灣的歷史教科書裡,但卻有溫度地被馬來西亞華人給保留下來。


檳榔嶼華僑抗戰殉職機工罹難同胞紀念碑。(Angbinmarist / CC BY-SA

僑匯與僑批

華人到海外打拼,雖然落地生根一代傳一代,但是對於「原鄉」以及「根」的想法遠比身處在以華人世界為主的台灣來得更加傳統。華人對儲蓄的重視也讓海外華人保持儲蓄的習慣,認為儲蓄代表著的是一種安全感。對僑居在海外的華人來說,除了儲蓄之外,把錢寄回家鄉也是另一種存老本的管道。


1860 年,《中英法北京條約》明訂允許外國商人招聘漢人出洋工作,充作廉價勞工,使得僑居海外的華工人數大增。根據統計,在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之間,移居海外的華工人數達三百萬人,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在《中英法北京條約》簽訂後才出國的。海外華工人數的增加,以及十九世紀末清政府先後在南洋和美洲等地設立領事館保護華僑的利益,使得華僑與其家鄉的聯繫越來越密切,「僑匯」也越來越多;從晚清到民初,僑匯的金額從兩千多萬兩銀子上升至四千多萬兩銀子,成為這段動盪時期中國的重要財政收入來源之一。


華僑們在海外胼手胝足,由於生活上的艱辛與遭受現實環境的不平等待遇,海外華僑把希望放在家鄉,藉由僑匯,一則幫助原鄉的親人,表達對家中雙親的孝道與照顧,二則「化悲憤為力量」,期待能夠幫助祖國強盛,以求自己能在僑居地得到更多的尊重。


2012 年五月,中國國家檔案局以十六萬份的僑批收藏,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將其列入「世界記憶計畫」之下的《世界記憶名錄》。[2]2013 年,在許多人並不知道僑批到底是什麼的狀況下,僑批檔案成功入選《世紀記憶名錄》。


閩南人將「信」唸成「批」,因此所謂的「僑批」就是華人透過民間管道寄回國內的家書及匯款的憑證,收到信的人可以憑僑批上的匯兌商號的印章憑證及信件上所寫的金額領取現金,是一種「信款合一」的家書。中日戰爭期間,僑匯是中國外匯收入的重要財源之一。1937 至 1943 年,海外華僑透過銀行寄回中國的匯款約有五十六億,而這還不包括透過各地民信局和商號匯寄的僑批金額。[3]


僑批上寫著「潮安邑赤鳳白蓮鄉,母親大人啟,克羅地亞玖佰元,遊說義寄。」(Source:三猎 / CC BY-SA

在日本占領東南亞期間,僑匯使用的銀行管道一度中斷,使得僑批在這段時期成為抗日物資重要金源。此外,東南亞的華僑也積極購買中國政府所發行的抗戰公債。不管是透過哪種方式,華僑在對日作戰期間對中國的幫助都不可小覷。


三年八個月的日本占領時期時間不長,但還是在潛移默化當中影響了馬來亞的庶民文化。以今日馬來西亞到處都可以吃得到平民美食「福建蝦麵」來說,一碗由蝦頭及蝦殼來熬煮的高湯湯底,其背後蘊藏的就是日本占領時期的歲月。當時,新鮮的魚蝦都要上繳給日本人作為戰略物資,生活困苦的老百姓只能把剩下的蝦頭及蝦殼拿來熬湯,卻意外地打造出另一種美味。這個原來只稱做「福建麵」的料理,因其特色而被改稱為蝦麵,讓人們透過食物,用另一種方式記憶那段日本占領的年代。

 

本文摘自八旗文化《來去馬來西亞:從鄭和、孫中山到《辣死你媽》,原來馬來西亞與台灣這麼近》
本書作者黃偉雯曾在 2009 年於砂拉越一所華文學校「西連民眾中學」擔任校長。她在本書深入淺出地爬梳馬來西亞從十五世紀鄭和下西洋、西方殖民勢力的治理、日本占領時期,直至獨立建國後經歷政治波動、東馬與西馬的整合,再走向「一個馬來西亞」(1 Malaysia)的漫漫長路。
《來去馬來西亞》是一本獻給台灣讀者的馬來西亞史,試圖以台灣人熟悉的角度來探索這個國家的多元種族、殖民歷史與文化日常,向我們揭示馬來西亞華人的生存奮鬥、文化傳承與創新。馬來西亞華人的過去與現在提供了我們一個熟悉的切入點,重新理解這個亦遠亦近的東南亞國家。

 



[1] [注釋]林韶華、房漢佳合著,《砂拉越華僑抗日機工:英雄的故事》,(古晉:砂拉越國際時報出版,1998 年),頁 130。


[2] 世界記憶計畫(Memory of the World Programme)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於 1992 年啟動的關於文獻遺產的保存發展,其認為文獻遺產(documentary heritage)描繪出人類社會的思想、發現及成就之演變,是過去留給目前及未來國際社會的世界文化遺產,希望透過登錄文獻遺產之國際名錄、區功能變數名稱錄及國家名錄等國際行動,喚起國家、政府、社區和個人能更加重視及保護文獻遺產。


[3] 民信局又稱作「批局」,最早開始於明代。清末,民信局演變為華人郵寄家書與代送僑匯的機構,除了協助代轉匯款,也幫助不識字的人寫信,更將新加坡、檳榔嶼、西貢、馬尼拉、巴達維亞等南洋城市與香港、廈門、廣州等通商口岸串聯起來,形成綿密的網絡。

文章資訊
作者 黃偉雯
刊登專欄 黃偉雯的世界視角
刊登日期 2020-09-19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