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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現代裝幀史的燦爛開端:西川滿與他的手工限定書

2018-09-24

西川滿何許人也?隨便翻開一本臺灣文學史──隨便誰寫的都行──如果在評述日治時期臺灣文壇時居然沒有出現「西川滿」一段(請注意,不是出現「西川滿」三字就行,依重要性來講,怎麼也要騰出一段專論來談他),這本書就算盜名欺世之作。


西川滿表面上是個文人,其實真正身分是臺灣新文學史教科書中的東瀛大魔王。雖然被文學評論家罵成臭頭,然而他就是無視於戰爭和困苦的現實,才能在那麼艱困的環境,照樣醉心於製作精妙的紙上工藝,開出浪漫華美的花朵。直到今日,這些出版品的裝幀藝術依然熠熠生光。


是故,隨便翻開一本臺灣版畫史、藏書票史、書籍裝幀史、藏書史,在前三章內沒出現「西川滿」三字,這本書等於欺騙社會。


西川滿為什麼重要?他不僅是詩人、小說家、編輯,還是「玩書」的高手。在他之前,臺灣的書籍裝幀,大多四平八穩地符合漢民族「善本」的要求──木刻、石印,線裝,或許還有函套,內容刊刻精良、校對無訛。然而,由於適合印書之版料與版匠,臺島難覓,因此清代的臺灣圖書,有不少還得交託福建的刻坊出版。


進入日治之後,私人及官方的出版業比之前朝興盛許多,但書籍的裝幀仍多屬中規中矩。直到西川滿的出現,寫下了臺灣裝幀史最燦爛的開端。


西川滿把製作「限定版」視為人生的意義。他在 30 歲以前的書,很多都只限定 20 本,由此可看出他個性如何孤傲不群。後來條件稍微放寬(隨著年紀增長,文友增多?),自忖這世界上若有 75 個讀者想讀他的書,就已經不錯了,因此開始發行限量  75 部的限定本。  


就我親手摸過的有《梨花夫人》、《嘉定屠城記略》、《華麗島頌歌》麗姬版,還有他替黃鳳姿出版的《七娘媽生》新娘本等。


《華麗島頌歌》麗姬版(西川滿,1940 年,台北日孝山房),限定 75 部之第 35 號。(Source:前衛出版)

以現代觀點來看,西川滿這種個性還真「文青」──今日的文青,讀的是小眾文學,辦的是獨立刊物,逛的是獨立書店,聽的是地下樂團,若支持的地下樂團躍升主流天團,文青還會撇嘴說「他們已經忘記初衷了」,藉以塑造出不從流俗、特立獨行的姿態,但西川滿則打從出書時就限量發行。民俗學專家柳田國男曾寄明信片鼓勵西川滿:「你是限定本的大家,不只在裝本上,更殷切地希望你在內容方面也一定要成為大家。」但西川滿居然因此覺得反感,便將明信片丟到垃圾桶了,好個任性的文青啊。


後來,西川滿的父親西川純將這明信片拾起,放回西川滿的桌上,並留下字條說「乃父也希望讀到百萬人的文學」,鼓勵西川滿不應只滿足於發行小眾圖書。西川滿是很孝順的人(所以自號「日孝」),於是妥協了,接下來的《媽祖》雜誌便大大提高印量──限定 300 本。我說滿爺您還是很限定啊,真的有把爸爸的話聽進去嗎?


我在相當晚近讀了臺灣文學史,才知道西川滿這號人物。家父雖也藏書,但他骨子裡流的是傳統文人實事求是、勤儉樸實的血液,會對清代木刻版的《三國演義》愛撫不已、仔細線裝;但對於我小心翼翼包裝西川滿的書,他會丟一句:「冊就是欲讀的,做遐嫷無效啦!」(書是用來讀的,做那麼漂亮沒用啦!)所以,我打小生長在沒聽說過西川滿的藏書家庭中。而初識西川滿時,對他並沒有好印象,因為關於西川滿,教科書總是這麼告訴我:「代表殖民者的意識形態,對臺灣的現實生活毫無關心」、「他內心的欲望幾乎可以讓讀者感受其熾熱與邪惡」、「皇民文學的指導者」……


他的文學作品究竟立場為何,有諸多論文討論,有興趣的讀者自可搜尋,而我今天只談他的書本身之趣味。我買入的第一本西川滿作品是 1942 年書物展望社出版的《赤嵌記》,這本書可以說是西川滿最有名的書,但最有名的書不代表最珍貴,這個版本的《赤嵌記》因發行量較大,當時會擺在書店賣的,稱為「並裝本」;故普遍,故聞名,故價廉。(近年拍賣起標價 6000 元還價廉你還讓不讓人活呀!)


《赤嵌記》(西川滿,1942年,東京書物展望社)。右為函套,左為書封。(Source:前衛出版)

追西川滿的人,若沒經手過幾本他的限定本,百年之後肯定不會含笑而終的啊。為了避免這種憾事發生,我也收了幾部限定本。他的限定本中還有一個潛規則:若書籍裝幀上有門神版畫者,必然可兩本成對。好比我的《梨花夫人》內頁有一張門神版畫「加冠」,表示我還得找另一本附有「晉祿」門神的《梨花夫人》才算完備。可是《梨花夫人》發行數是 75 本,也就是說,註定有一本是湊不到另一個門神的!噫,西川滿身為日治臺灣新文學史的終極反派,想不到還兼職當藏書界最會設下難關的魔王,服了服了。


《梨花夫人》封面,(Source:前衛出版)
《梨花夫人》的門神版畫。(Source:前衛出版)

而其中《嘉定屠城記略》這一本,值得再拿出來一提。此書出版於 1939 年,限定 75 部,但我收藏的這本扉頁有西川滿題字「本書七十五部中之特殊一冊本也」,何謂「特殊一冊本」,特殊在哪?原來是西川滿要寄贈此書給朋友,但思及就這樣寄去無法突顯特別的友誼,於是請畫家大賀湘雲在前後扉頁畫了金魚,遂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版本了。


又像那本《傘仙人》,乃西川滿為其子西川潤所編之童話,1938 年出版,限量 222 部。這 222 部又分三種版本,編號 1 到 22 號有朱傘印,稱為朱傘本;第 23 號到 222 號為黃傘印,稱為黃傘本。原本西川滿只為朱傘本親手上色,為了促銷,黃傘本也挑了其中 30 本上色。於是就有了西川滿親自著色的黃傘本特殊版本,12 幅插畫皆由西川滿著色,本本都不可能完全相同。


《傘仙人》,由西川滿親手上色的內頁。(Source:前衛出版)

對於書,西川滿永遠是最用心賦予其獨特生命的作者。


但說來諷刺,他一生中最精彩的作品──無論是裝幀還是文學──偏偏都集中誕生於太平洋戰爭即將爆發之際。因此文學評論家砲轟西川滿從不嘴軟,他們抨擊西川滿這人絲毫不關心現實,又挖出西川滿的八卦,說他回日本替人算命和寫色情小說餬口,彷彿失意潦倒是他作為皇民文學幫兇的報應。確實,西川滿看待臺灣的眼光,和出身貧困的臺灣人有極大的差異,畢竟血液、家境、教育都和大部分臺灣人不同:看見竹凳,臺灣人會坐在上面忙活剖蚵或挽面等謀生工作;西川滿則會仔細欣賞其造型,並請立石鐵臣繪成 Q 版的圖案,印在下一本書封面。他就是能夠無視於社會的殘酷,才能投注在美的創作,在最貧瘠荒亂的土壤上,開出瑰麗華美的花朵;成為連天烽火之下,浪漫主義的最後一道防線。


戰爭結束之後,西川滿一家被遣返回日本,當時對於遣返日人規定甚苛,連攜帶毛巾肥皂都有數量限制,能帶走的財產極為有限(據說西川滿堅持要攜帶超過規定數量的書籍,經過一番波折,才破例放行,讓他把自己出版的書帶回日本)。也因此,剛回日本的西川滿,生活困頓,靠著擺攤替人算命、寫通俗小說過活。但在那樣的環境,他依然出版大量的書籍,到晚年就算用影印機也要印出手工書;還設立宗教團體「日本天后會」,自命教主。總之,要做,就要做大的,你說他活得還真是個爺們。


可惜,這段時期經濟上的窘境,影響了他創作的品質,導致西川滿在戰後的書籍,收藏價值大多不如戰前出版品。然而在戰後,西川滿熱才正開始發燒。一來是西川滿留在臺灣的藏書流入市場,補充了不少貨源;二來在日本也有大批西川滿的珍品流出,品相甚佳,其中甚至不乏西川滿家的「家藏本」。


西川滿的「家藏本」到底有幾本?我初收藏時以為一種書應該只有一本家藏本,直到我蒐集到兩本《採蓮花歌》家藏本後,我迷惑了:「原來他每出版一本書,自存的家藏本不只一本?」後來,經由曾經與西川滿密切往來的張良澤老師解說,才知道西川滿每次製作只有 75 本的限定本時,他都會將裝幀材料先估多一些,等印好 75 本後,若餘料能再多做幾本,就成為他的家藏本。所以每種書有多少家藏本是不一定的,甚至可能拿家藏本來送人。


至於西川滿製作的限定本,並不流通至一般書店販賣,大多是自售;這種限定本存貨由於未經出售,在扉頁「限定七拾五部本書其第 □□□ 冊也」的標示中,空白處都尚未填寫序號。西川滿在戰後沒帶多少書回日本,這批書籍釋出市場,購得者往往以為是家藏本;當然廣義來講這也是「家藏本」沒錯──在西川家藏了好久的貨底。然而真正的家藏本,西川滿大多會在上面寫「家藏本」三字。


比較奇特的是, 我曾在日本網路拍賣見過一本「家藏本」,由西川滿之子西川潤先生另在信箋親筆寫明此為家藏本,可是書本身應註「家藏本」之頁卻留空白。可以推測這本書其實也是「庫存本」,但西川潤先生將之售出時,為了提高售價,因此另開「證明」將之升格為「家藏本」吧。這麼一來,「庫存本」與「家藏本」的界線更模糊了,在版本學上是不樂見的現象。


沒寫編號但能夠稱為家藏本的,除非是西川滿本人開證明。臺北百城堂舊書店老闆林漢章先生,堪稱西川滿作品私人收藏第一人,他曾經借我一本書,此書堪稱藏書界的都市傳說:西川滿的愛貓死了,西川滿將貓交給臺北帝國大學醫學部委託剝皮處理,再將處理過的貓皮包覆書角、書脊,做成《四行詩集》的特裝本封面,俗稱「貓皮本」。然而這本《四行詩集》的扉頁並未註明是家藏本,幸好西川滿曾經在日本吾八書房發行的《限定版手帖》雜誌第 18 號上發表文章〈三つの特裝本〉,詳述這本書的製作原委;除此之外也曾在《銀花》季刊第 23 號〈西川滿私刊本〉特集披露,這本書才能驗明正身。


而我得幸收藏的是西川滿的《華麗島頌歌》,出版於 1940 年。此書限定 500  部,有兩種版本、三種封面,第 1 至第 75 冊稱為「麗姬版」,第 76 至第 500 冊稱為「公女版」。「麗姬版」封面有藍色和黃色兩版,「公女版」全為紅色;封面是以臺灣民間版畫「吊花籃」裱貼而成,本為「七娘媽亭」上的版畫。《華麗島頌歌》是西川滿最具代表性的詩集,據說他的墓碑鐫刻的題字便是「華麗島頌歌」五字;因此,有西川滿親筆註明「家藏本」的《華麗島頌歌》,誠然意義非凡。


《華麗島頌歌》的三種封面,左一、二為「麗姬版」黃色及藍色,右一為「公女版」的紅色。(Source:前衛出版)

西川滿回顧其一生,自喻「天之邪鬼」,很能形容他的孤傲與任性,而他的個性與創作,合該越老越紅。臺灣總督府的時代已經過去 70 年了,西川滿到底是文壇大反派還是正港愛臺灣,留給學者爭辯,我等無關痛癢;反倒是他那精美的裝幀、可愛的版畫、挖空心思的創意,甚至跨足設計藏書票、風呂敷,讓「西川滿」不僅是一個名字,而是代表一段時代、一股氛圍、一種品味。無論走文青風、懷舊風、手作風,西川滿的新世代粉絲們都能在今日流行的時尚裡,找到追隨的理由。隨著時間的淘洗,國族矛盾的疑慮逐漸被釋懷,唯有那熠熠生光的紙上寶石,永恆向世人展示著華麗。

 

 
本文摘自前衛出版社《藏書之家:我與我爸,有時還有我媽》
「你才藏書家,你全家都藏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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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資訊
作者 黃震南
刊登日期 2018-09-24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