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寫在瘟疫蔓延時
關於疫病如何塑造人類的歷史,無論是在中國、在西方、在全球的範圍中所作的分析,目前已經有很多的書本和論文研究過,這些書本有專著、有科普作品,也有很多的歷史學家提出了不同的理論,其中最著名的著作要數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Gun, Germs and Steel: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
我先前寫過古典時代發生的兩場大瘟疫,包括撕破了羅馬盛世的安東尼瘟疫(Antonine Plague,約公元 165-180 年發生);將君士坦丁堡由眾城之女皇變成人間煉獄的查士丁尼瘟疫(Justinian Plague,約公元 541-542 年發生)。除此之外,發生於中世紀歐洲的黑死病、發生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物種大交換」(Columbian exchange)的瘟疫,以及二十世紀初的西班牙流感,都是歷史上最經常被研究的瘟疫。這些瘟疫的科學範疇(scientific aspects)例如致病原因、病徵,和對歷史進程的影響,都有很多不同的理論深入討論過。
然而,這次想討論的卻是一場遠比上述瘟疫更不為人知,卻對近東歷史有著深刻影響的災難:發生在公元前十四世紀,西臺帝國蘇庇路里烏瑪一世到穆爾西里二世的瘟疫。這場瘟疫,我們姑且以記載了它的穆爾西里二世禱文泥板,將之稱作「穆爾西里瘟疫」(Plague of Mursili II)。
蘇庇路里烏瑪一世(Suppiluliuma I)
蘇庇路里烏瑪一世(Suppiluliuma I),是西臺新王國(New Kingdom)的知名國王,他統治西臺的時間約為公元前 1,350-1,322 年。在登基之前,蘇庇路里烏瑪已經是軍中知名將領,跟隨他的父親圖哈利瓦三世(Tudhaliya III)打江山。在西臺王國遭到卡斯卡人入侵至接近亡國邊緣時,他跟他的父親緊密合作,以軍事行動回應挑戰,最終將入侵者趕出他們所盤據的地區,恢復了西臺的領土。
然而,圖哈利瓦三世臨終時卻沒有把王位傳給這位忠誠而得力的兒子,而是傳位予他的兄長:小圖哈利瓦(Tudhaliya the younger)。起初,蘇庇路里烏瑪尊重他父親的決定,但也許嫉妒的種子早已在他心中種下。公元前 1,350 年,蘇庇路里烏瑪發動政變推翻合法的國王小圖哈利瓦登上大位。
野心勃勃的蘇庇路里烏瑪一世發動了多次成功的軍事行動,將西臺的領土擴展至敘利亞,並對卡爾凱美什(Carchemish)進行圍攻戰。但在此時,埃及的法老王圖坦卡門逝世,他的王后面對國內權力鬥爭,決定向敵國西臺求救,要求蘇庇路里烏瑪一世派出一名王子到埃及作她的丈夫,並保證這位王子在埃及將成為法老王。
蘇庇路里烏瑪一世經慎重考慮後,決定派出札南沙到埃及迎娶埃及王后,但他卻在西臺和埃及邊境失蹤。蘇庇路里烏瑪一世知道札南沙的死訊後大怒,並派太子阿努瓦達帶軍越過邊境攻擊埃及所控制的敘利亞南部替他報仇。這場軍事行動以西臺一方的勝利告終,但這次勝利卻最終帶來了蘇庇路里烏瑪一世始料未及的結果。
從埃及凱旋歸國,卻是噩夢的開始
阿努瓦達對埃及的軍事行動雖然成功打敗了埃及在敘利亞的勢力,但隨著他帶回西臺本土的埃及戰俘,某種傳染病卻也一起帶回了西臺。
此後的二十年間,這種傳染病肆虐西臺本土,並導致無數西臺人喪命。由於文獻對病徵的記載極其不足,我們對這種疫病的病原體近乎一無所知,再加上西臺的火葬傳統使得考古學家不能通過分析病逝者遺骨判斷出是何種微生物引起。一切的證據都被燒成灰燼了。
不幸的是,公元前 1,322 年,蘇庇路里烏瑪一世本人也被感染,不久後逝世。更糟的是,同年接任西臺國王的阿努瓦達二世(Arnuwanda II)忽然得到急病,而且病得相當重。雖然歷史記載並沒有說明他所得的是什麼病,但歷史學家相信很有可能是跟導致他父親駕崩的同一種瘟疫。
阿努瓦達二世病重的消息很快傳開,西臺的敵人立刻蠢蠢欲動。阿努瓦達二世派到北方處理叛亂和入侵的將領哈努蒂也在過程中身亡,而阿努瓦達二世本人在登基後 18 個月內也因病逝世。失去了國王和重要將領後,西臺的處境忽然間變得更危險。蘇庇路里烏瑪一世的幼子穆爾西里臨危受命登上西臺王位,他領兵平定了西臺逼在眉睫的威脅,但一切的源起:這場由埃及戰俘帶來的瘟疫卻仍然不受控制。對於年輕的穆爾西里二世而言,找出瘟疫的原因和解決方法是他的當務之急。
穆爾西里二世的五篇瘟疫禱文
(Plague Prayers of Mursili II)
對於青銅器時代的文明而言,一旦發生瘟疫,政府能做的處理相當有限。古代人已知瘟疫是會在居民之間傳播,但還未知傳染途徑,當時也沒有像隔離病患等現代公共衛生措施。人們不知道微生物是瘟疫的源頭,只認為瘟疫是超自然現象,於是轉向超自然的領域尋求答案。
對於穆爾西里二世而言,他要做的就是向神殿中的祭司尋求神諭。神諭的結果是這場瘟疫是對他父親的懲罰,因為他父親暗殺小圖哈利瓦奪位和違反跟埃及定下條約,越境攻擊了對方邊境城市。
穆爾西里二世五次向神明禱告,包括向西臺諸神、太陽女神 Arinna、風暴之神等作出禱告,禱文記載在 CTH376 和 CTH378 號泥板之上。在禱文中,穆爾西里二世告訴神明,這個懲罰對西臺而言實在太重了,帝國正因嚴重的死亡和經濟損失成為敵人的獵物。
這五篇殘存下來的禱文向三千多年後的世人揭示穆爾西里二世的焦急和誠懇,是歷史學家窺看西臺國王內心世界的一扇罕見的窗戶。歷史並沒有記載這些方法有沒有任何效果,但獻祭和宗教儀式也許令穆爾西里二世心裡面好過一點,至少他盡力做了自己所能做的。
透過穆爾西里二世的瘟疫禱文,我們可以清楚看見當時西臺國王面對瘟疫的無助,他的國家人口凋零,農業勞動人口和能外出打仗的軍人都受到嚴重影響,敵人蠢蠢欲動,這使得西臺王國四面受敵。
穆爾西里二世除了向神明禱告外,他還以國王、以最高將領的身份帶兵去捍衛自己的國家。在後者而言,他所作出的努力得到了回報,他以行動證明自己是一位有能力的將領,能夠帶領軍隊面對最強悍的敵人。在穆爾西里二世上任初期,國內外對於他年紀太輕登位的嘲笑和質疑,最終一掃而空,為自己贏得了尊重和榮譽。
穆爾西里瘟疫對西臺帝國國運的影響
穆爾西里瘟疫在西臺國內肆虐約 20 年,造成的直接人命傷亡和經濟損失難以估算,若以死去的兩位西臺國王和穆爾西里禱文用詞的迫切嚴峻而言,它造成的即時破壞是相當可觀。
從西臺首都哈圖沙發現的大量歷史記錄泥板來看,這場瘟疫縱使嚴重,但並未動搖西臺帝國的國本。穆爾西里二世之後,他的繼承人穆瓦塔尼二世(Muwatalli II)甚至跟埃及在公元前 1,274 年的卡佚石之戰(Battle of Kadesh)大打一場,並最終打成平手。在這場大戰中,西臺出動了數萬兵力,2、3000 輛戰車,雖然這些數字有可能誇大且包括了西臺附屬國所提供作支援的軍隊,但這也顯示西臺的軍力在瘟疫後仍然維持在巔峰狀態。近年來,考古學家根據出土的西臺遺址,也同樣對這場瘟疫的嚴重性有所質疑。
然而,長遠而言,這場瘟疫仍可能造成西臺內部的結構性問題:人口不足。人口不足導致了兩個深遠的影響:農田荒廢,缺少人力耕作導致糧食問題;城市荒廢,尤其是北方跟卡斯卡地區接壤的邊境戰略城市地區,引發國安問題。
面對邊境城市荒廢,哈圖沙當局的解決方法是大規模強制的人口遷徙,將被征服的國家的人口強制移到西臺本土,並嘗試重新殖民北方的邊境地區,尤其是西臺宗教聖城那裡克(Nerik)。那裡克的遺址二十一世紀初被土耳其的考古學家發現,它是目前所發現過安納托利亞最北邊的西臺遺址。然而,這兩個措施並沒有完全成功,北方卡斯卡地區仍持續威脅西臺的國防利益,並有可能在西臺最終滅亡時替這個曾經強大的帝國補上一刀。而強制被征服的人民重新安置在哈圖沙,在這些被迫離鄉別井者之間造成了很大的反抗,他們經常逃到其他王國,甚至尋求庇護。西臺國王必須多次向這些其他國家的統治者利用外交和軍事渠道施壓,而成果卻往往成疑。
事實上,農田荒廢和糧食生產不足的問題始終困擾著西臺帝國。根據考古研究結果,西臺擁有先進的水利工程技術,而西臺的統治者也積極建設水利工程和農田灌溉基建以提升農業產量來滿足西臺國內對糧食的要求,當中有些甚至沿用至現代。然而瘟疫可能導致的人口凋零,還有農耕工人的短缺,卻成為了安納托利亞提升農業產量的最大阻礙。
在西臺帝國末期,可能甚至早至卡佚石和約之後,西臺長期從埃及等地獲得進口的糧食,以養活這個國家的人口。埃及的法老王甚至聲稱他每年都要向西臺出口糧食以讓他們得以存活。而到了西臺滅亡之前,另一份泥板文件顯示西臺正向它的附屬國施壓,不得籍故扣留或延遲糧食的運輸,並表明「此事攸關生死」。這都顯示著西臺對外國進口糧食,尤其埃及生產的糧食的倚賴。
西臺帝國衰亡的真正原因?
我們不知道瘟疫之後所損失的人口最終有沒有恢復過來,但種種跡象顯示,西臺的人口短缺問題變得更為嚴峻。農業勞動力的嚴重缺乏,加上邊境城市人口稀少難以起在前線阻擋敵人的戰略作用,始終制約了西臺帝國的發展。也許這場瘟疫並沒有在考古證據上留下人口大量死亡的記錄,而我們必須小心不能夠過早下結論,認為這場瘟疫長遠而言導致了西臺帝國的衰亡,但穆爾西里瘟疫最低限度在西臺人口短缺的問題上扮演著一定的角色,並成為西臺史的一個重要轉捩點。這個問題仍然是誘人的假設。隨著更多泥板文獻的出土和解讀,也許會為這個問題帶來新的觀點和視角。
- Bryce T. (2005) The Kingdom of the Hittit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Singer I. (2002) Hittite Prayers.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 Dickinson O. (2010) 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e Bronze Age Aegean, Chapter 36 "The Collapse at the end of the Bronze Age", pp.483-490. Oxford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