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遣詞用字皆非唐人用語,情節、人物亦屬虛構,千萬不可當真。
歎息復歎息,園中有棗行人食。
貧家女為富家織,父母隔牆不得力。
水寒手澀絲脆斷,續來續去心腸爛。
草蟲促促機下啼,兩日催成一匹半。
輸官上頭有零落,姑未得衣身不著。
當窗卻羨青樓倡,十指不動衣盈箱。
—王建.〈當窗織〉
織著織著,房內不聞機杼聲,卻聞女子長歎息。
「整天這麼織布,織的手都傷了,也沒有件好衣服穿,乾脆去青樓做娼妓,整天十指不沾陽春水,就有一堆男人捧著錢送上門來!」這個唐代的平民姑娘越想越氣,索性收拾了包袱,就要往當今首都長安去做個煙花女子了。
初到長安
姑娘歷經一番努力,終於到了首都長安。但是該上哪裡去做個娼妓呀?正當她在路旁為自己的輕狂懺悔時,遇到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
「小娘子怕不是這城裡人吧,看妳不遠千里地來到這京城,是欲往何處去呀?」
「不瞞婆婆,奴家姓柳,小字盼盼,家住在咸陽縣。家中只餘奴家一人,雖以織布維生,卻生計貧困,又沒有可以為奴家作主的人。聽聞優娼手不沾陽春水,又能與高官周旋,坐享榮華,如今便想來此也墜入風塵去罷了,可不知婆婆能否為奴指個方向?」
說完自己的來意後,老婆婆和藹可親的笑了。
「娘子一心想不勞而食,卻連要成為哪種妓都不清楚。」
「若想入宮成為宮妓,就得作好一輩子不出宮的心理準備。居住於掖庭的宮妓,是為宮廷提供音樂歌舞的樂人,高級的叫做內人,也稱為前頭人,宮人是次一等的。不過她們通常都是罪人家屬充入後宮,不然就是各地被進貢來,或是民間娼妓被徵召進宮。」
「娘子這樣的平民女子雖也可以受召入宮,接受琵琶、三弦、箜篌、箏等等樂器的訓練,成為樂人,但可別見怪我說話直了些──娘子這姿色選不上呀。」
「事實上,成為官妓並不是個好選擇。無論是被買賣、被官員搶去、家貧無以為繼的女子,成為官妓之後都入了樂籍,與良民有別,從此一舉一動皆被官府所控制。平日要陪宴、更衣、服侍官員或將領,又不能自由挑主子,被霸著也就是霸著了,哪有一點享受可言!」
「家妓更不用說了,被買來或換來豢養在家中,不但要以歌舞娛樂主人、侍寢、招待賓客,地位也不高,介於婢女和妾之間。再說,命運全在主人掌控之中,遇到好的也就罷了,要是遇到壞的,那可真是──哎呀!」
「娘子還是跟著我來吧,去看看你想成為的民妓們,如果之後還想要成為其中一員,老身也能略盡棉薄之力。」
無論如何,總也比整天織布又吃不飽穿不暖來的好吧?盼盼天真地想著,於是跟著婆婆身後走了。
唐代蓄妓風氣極盛,文人們以與妓人優游唱和為樂事,娼妓以能欣賞、歌唱文人名詩詞為豪,也造就唐代文人娼妓豐富的風流韻事。自詩詞到傳奇,都可以看見娼妓的身影。白居易著名的詩句「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中的兩位女主角便是家妓。
天子腳下,風流藪澤:北里妓館
跟著婆婆一路往城北走,不久來到了一個熙來攘往的鬧區。這可讓盼盼開了眼界,不停地左顧右盼。見狀,老婆婆又笑了起來。「哎,娘子這麼大驚小怪,也想成為一個名妓?」
「這條東至春明門、西通金光門的橫路是交通要道,兩側的旅館可多著呢!剛剛經過那萬商雲集的地方是東市。那邊是崇仁坊,進京應試的人都在那裏落腳,一些樂器商也在那;過去那頭的務本坊,有太學、孔廟、國子監,有很多年輕的學生;雖然我們不會經過,不過這裡往南走的宣陽坊,是楊貴妃的三個姐姐──虢國夫人、韓國夫人和秦國夫人,以及楊國忠的豪宅。」
「那妓館究竟在哪裡呀?」
「傻孩子,我們這不就到了嗎?這裡就是平康坊,從開元、天寶年間就十分熱鬧了呢!看看這附近如此熱鬧非凡,就知道這裡興盛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盼盼跟著婆婆從平康坊的北門轉了進去,到了東邊的三條小巷,婆婆又開口道:「看到這三條小巷了吧?這就是北里,靠牆的那條叫做北曲,接著是中曲和南曲,雖然大家都說北曲的妓的素質比不上其他兩曲的娼妓,不過名妓也是有的。」
唐代的平康坊因其坐落在精華地段,被豪宅區、考生住宿區、學校和市集圍繞,也就方便達官貴族或年輕學子前來尋歡作樂。而平康坊又被十字街劃分成四塊,北里佔據了東北的角落。北曲因靠牆,交通較不便,因而有一說是中曲與南曲因都鄰近十字街,交通發達,娼妓的素質都比北曲高,而這兩曲的娼妓也輕視北曲之妓,認為她們「醜陋輕賤」。
心路玲瓏格調高:妓館規矩
「連妓館都如此幽雅,不知道比我家好上千萬倍!」盼盼這初見世面的鄉下姑娘,自從跟著婆婆進入一間大四合院後,便因為花團錦簇、怪石盆池的庭院而驚呼連連,而終於抵達堂宇寬靜的妓館內部後,更是不由得發出了這樣又羨又妒的感慨。
「那是自然,來這裡的客人追求風雅,又不是尋常來尋花問柳的,要是屋子不夠齊整,要怎麼留住他們?你看,這些空間叫做『廳事』,是招待飲宴的地方,每個妓女都有各自的『指占』,是私人寢室,也是客人留宿的地方。而那裏掛著的綵版,一方面可以給來尋歡的文人們題詩吟詠,一方面也記錄著各帝后的忌日,這些日子是禁止宴樂的,對妓館來說是一定要記住的日子。」
盼盼愣愣地聽著,正當消化著這些知識時,她突然聽見隱約的笑鬧聲,便問:「婆婆,我聽到喧鬧的聲音,莫不是在酒宴吧?」
「是呢,不如我們前往看看吧。」
「但若被發現,又該如何呢?」
「不怕的,娘子靠近我一點,我會一點方術,讓常人無法發現我們。」
兩人正大光明的進入了酒宴處,果不其然,一群士人們伴著好幾個娼妓,正在行酒令,而其中的一個妓女正巧笑倩兮的主持著酒席,一下子抓出犯令的人,一下子又三言兩語化解尷尬的氣氛,哄的一群男人好不高興。
活生生的娼妓如今近在眼前,盼盼不由得愣愣地看著,卻又很快地升起疑惑。
「我還以為只要長的漂漂亮亮的,陪著男人喝酒就行了,怎麼還要吟一些聽不懂的詩?而且明明長的不漂亮、又老,為什麼好像反而最受歡迎?」
「來這裡的客人們風雅的很,要是只生的一張白淨臉蛋,婀娜身材,這裡是沒人要的。這裡的客人喜歡的是能舞文弄墨、言談詼諧、精通音律、能做席糾的娼妓。就算相貌平平,年歲大了,還不是照樣把人迷的神魂顛倒的──像天水仙哥、鄭舉舉、揚萊兒她們可受歡迎了。」
「席糾是什麼呢,婆婆?」
「剛剛那個娼妓不就是席糾嗎?在酒席上負責宣達酒令、指揮飲次、揪出犯酒令者的人,就是席糾。」
「要成為一個席糾也不簡單,要具備「飲材」──善於酒令、通曉音律、能飲。除此之外,也需要有敏捷的反應力,還有豐富的文學素養,像剛剛那樣,由她調整酒席上的氣氛與客人們周旋應對。」
娉娉裊裊十三餘:娼妓的生活
「哎,那邊怎麼有哭聲?」回到了入門處,盼盼耳尖地聽到一陣細微的哭聲,便央著婆婆帶她去看看。
「我要回家……。」一個女孩正哭的傷心,老鴇卻冷漠大罵:「我花錢買你來是來賺錢的,別以為可以整天供著被當小姐伺候!」說著,硬是把人扯進去了。
看見盼盼被此景震懾,婆婆便解釋:「這裡的女孩兒大都是這樣來的,要不買賣,要不家貧,要不就是妓女的孩子,更有被拐騙來的。她們從小就成為鴇母的養女,跟著鴇母姓,彼此以姊妹排行相稱。不但被當成奴婢使喚,還要一邊和老鴇及樂工學習才藝。老鴇又被叫做『爆炭』,這可不是浪得虛名,教導時絕不會溫言軟語,學不會的話,罵是家常便飯,甚至有被鞭打的呢。」
盼盼默默無語,婆婆又接著道:「你剛剛只看到她們在酒席上談笑風生,卻不知道她們平日的拘束呢!妓館的收入除了酒席、留宿、禮物,還有從妓女手中拿到的呢!她們都生活在鴇母的監視下,不能外出,也不能單獨出門。只有每月的初八、十八、二八可以去坊南的寶唐寺聽講,而出門費就是一千文。如果平日想和人去風景名勝散心,也可以,同樣交一千文就成。」
「客人若是想專斷妓女,也是只要每日交一千文『包銀』後就成,閶妓便除了赴官宴以外不接他客。」
「說到錢,名妓的價錢可不只一千文。」
「娘子可知,娘子想成為的名妓是曲中的佼佼者,也被稱作『都知」。都知有教導其他妓女的責任,使大家水準力求整齊,也負責分配妓館間的利益,像是酒席時連絡諸妓,更能代表諸妓和老鴇爭取利益。像有名的鄭舉舉、絳真都是都知。」
長羨荊釵與布裙:娼妓的出路
「唉,真不知道她們年華老去之後,會變的怎麼樣?」盼盼一路看到了芳華正艷的席糾,也看見嬌俏可憐的少女,又聽說了她們平日看似風光,實則寂寞的生活後,突然心有所感便向婆婆發問。
「還能怎樣呢?」
「娼妓身在賤籍,不可和良民為婚,也沒人會想要娶個娼妓阻礙自己的仕途。也就那幾條路罷了──留下來做個老鴇,訓練下一批年輕的娼妓,經營一間妓館有所依託。但煙花遊蕩之地常有事故,沒有一點交際手腕、官府將軍依靠,能長久站得住腳嗎?要不就嫁予人為妾,雖然這一來就有法定地位,但境遇可就難說了。有些女子被妻妾欺負、或無法接受清苦日子、甚至耐不住家務或是沒辦法專一,又回到青樓繼續送往迎來。更有看破炎涼世態,出家與青燈為伴的。」
「總歸是沒法和尋常女子一樣,覓個如意郎君,一世夫妻。」
「如何,事到如今還想做個娼妓嗎?」
盼盼低頭沉默了半晌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雖然風華正盛的娼妓看似享盡榮華,但貧家女兒也有天倫之樂可享。我還是回家去,多辛勤攢些錢,覓個如意郎君與他相守一生吧。」
- (唐)孫棨《北里志》
- (唐)王建〈當窗織〉
- 鄭志敏,《細說唐妓》,台北: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1997
- 廖美雲,《唐伎研究》,台北:台灣學生書局,1995
- 王書奴,《娼妓史》,台北:代表作國際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06
- 森林鹿,《唐朝穿越指南:長安及各地人民生活手冊》,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