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寒冷的冬天;一個時代的結束;一個民族的隱沒
一千多年前的古洛陽城,城北,重重禁衛軍守候的玄武門,鐵深色的玄龜靈蛇望著遠方,空空的眼棱,看不出有一絲的靈氣,搭著陰陰的冷風,今天實在有些過寒了。一月的北方大地(閏十一月),地都是凍的。
阿三拉著自己的媽媽、老婆、兒子來到了城北門,一切看似如此尋常,卻又不尋常,因為他今天打算燒了這座玄武門,連同他自己。
他,李從珂,後唐最後一個皇帝,就在今天,打算親手扼死一個時代。從他登基至生命結束的這一天,還不滿三年呢。富貴榮華,來的快,消失的更快。
另一頭,河東節度使石敬瑭,擁著大批鐵甲金戈的契丹軍隊已兵臨城下,時間不多了,能死得體面些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後唐亡。劉皇后面露悲淒。心想:「這就是我的命吧,跟了一個亡朝的皇帝,只能這樣了」,她憤憤地說:「我們就要死了,不如把整座洛陽城都燒了吧,難道還留著給敵人享受嚒?」
或許,阿三也這樣想過。重美,阿三的兒子,拉著父皇的衣角:「不,父皇,敵人攻入城後,必定要住進皇宮,若城毀了,免不得又要徵召百姓建城,我們生無法為黎民百姓造福,死還不能為他們避禍嗎?生靈塗炭啊!生靈塗炭啊!」即將走入死亡阿三,或許是被這番話喚醒了內心的那點良知,遂聽了這孩子的建議。點火,不一會,枯乾的寒冬,火勢蔓延得很快,火燃樓崩。
後唐亡後,引契丹兵力南下的河東節度使石敬瑭,稱契丹首領耶律德光為父,自稱「兒皇帝」,並躍變為後晉開國皇帝。第二年,即西元 938 年,依約,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契丹。這一割,就是四百三十年,直至明洪武元年(西年 1368 年),燕雲十六州才重回漢人手裡。此役,也開啟了宋代在外交上積弱不振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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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呀!那個人好有學「ㄒㄧㄠ′」問啊!不,是學「ㄒㄩㄝ′」問。
是角「ㄐㄧㄠˇ」色,還是角「ㄐㄩㄝ′」色?
是跳躍「ㄧㄠˋ」還是跳躍「ㄩㄝˋ」啊?這些不就是「破讀字」嗎?
學生:「你告訴我考試寫哪個可以得分就好!」但你在這些破讀字中,發現規則了嗎?一組是「ㄧㄠ」;另一組就是「ㄩㄝ」。
為什麼?原來念「ㄧㄠ」的那一組是契丹話。
契丹話!契丹話!契丹話!因為很重要,所以要說三遍。
至於為什麼?且讓我姑妄言之,各位看官們姑妄聽之吧!
古神州大陸幅員廣大,各地早有方言之別,古人科考前,會買一本叫做《XX 韻》(各時代的名稱不同)的書,這書就是雅言系統的話,就是種子教師(即私塾老師)授課時教學生念文章、讀詩的音,也就是宮廷裡所操持的標準語。那本書裡記載著哪些字屬同韻,讓士子們在寫韻文、詩、詞時,不會押錯韻。是很重要的考試秘笈。隨著科考的發達,還出現節縮本,大約等於我們的《數學常用公式 30 個》或《重要英文單字 300 個》這類的書。
從這些書的紀錄,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古代被認為是同韻的字,例如:藥、著、躍、角、腳、鑰、學、嚼、覺、樂、約……等字,現代的國語有些只存一讀,有些則「ㄧㄠ」、「ㄩㄝ」並存。依漢語的演變規則(泣!是的,它是有規則的,我的青春便是它的墓碑啊!)念「ㄩㄝ」的為漢語嫡子,而ㄧㄠ的則是外來收養的。
呼!大家睡著了嗎?
這個「ㄩㄝ」音為漢語嫡子,因為……它的血能跟皇上的相溶!
欲知詳情,得從「甄環傳」第一集看到第六十三集才懂啊,啊不是啦!這要從語言史的考證說起啊,換成文字,是上萬字的論文啊,各為看倌,是否就先以我的博士學位做擔保,「ㄩㄝ」遵循的就是標準語的演變規則,從古代一路變到現在,是嫡親親的龍的傳人啊!
至於另外這個「ㄧㄠ」音便更有趣了。這個「ㄧㄠ」的音,雖然現在挾著國語異讀的勢力遍及全中國,但很早就有學者(註一),發現它的特異性,它是一個憑空橫世而出的孩子,是十四世紀流行於大都(今北京故宮附近)的新音。
現代,因為方言田野調查的盛行,現在我們可以描繪出這些字以ㄧㄠ音為「白讀」的地,北起圍場滿族蒙古族自治縣,中間穿越北京迆邐南下,一直延伸到邢台附近。幾乎五分之四的河北省,都是「ㄧㄠ」的天下。
另外,山西東北角廣靈一帶也可見到一些。而東北的「ㄧㄠ」音則是清代河北移民帶過去的,歷史課本稱其為「闖關東」。
除去東北,整個大北方區,除了河北與山西部分區外,其他省份都不復見這個以「ㄧㄠ」音為白讀的語言現象(註二)。這個偷生又孤伶伶的孩子,長得不像眾北方親族,那它到底怎麼來的?
記得那個寒冷的冬天嗎?記得那一位救了許多黎民百姓的早慧孩子嗎?記得那個淒涼的後唐結局嗎?對照現代語言學者的研究,與河北省獨有的歷史,我們知道,那是因割讓燕雲十六州四百多年所遺留下來的語言遺跡。
那塊土地來過契丹人,來過金人,也來過蒙古人?但以契丹人浸淫得最久,有兩百多年之久,這個「ㄧㄠ」音最有可能就是契丹民族所貢獻出來的。
史學上對曾創建大遼王朝的契丹人,如何消失在歷史長河頗有爭議。契丹皇族曾流亡至新疆、中亞,再流落至伊朗,後再伊斯蘭化。但其他契丹平民呢?一說其他驍勇善戰的契丹人,隨著元軍征戰而散落天下。可是打仗是男人的事啊,眾多的契丹媽媽與契丹小孩去哪了啊?
舉個例子吧。在福爾摩沙寶島,一個說閩語的男人,娶了一個說客家話的女人,生了一個可愛的孩子。因閩語是這寶島的強勢方言,男人花了半輩子,還是只會說那麼幾句客家話,女人雖會說閩語,卻總沒說得那麼「輪轉」。真正能融合兩種語言,並引起一些變化的,是他們的孩子。語言的交融便是如此,天天睡在一起的,未必能影響彼此,只有第二代第三代的子孫,才具有語言深刻交互影響的能力。
或許我們無法依據史料,追溯大部分的契丹人究竟去哪了,但河北省的獨特「ㄧㄠ」音白讀,讓我們知道,漢人與契丹人的孩子,與孩子的孩子的孩子,曾經很真切地在歷史上活著。
因著國語的推行,這個受契丹影響的「ㄧㄠ」音,又借屍還魂地活了起來。
下次吃藥「ㄧㄠ、」時,或許你會想到,那個曾馳騁在中國北方的草原遊牧民族。漢語字詞的讀音,經過時間的競爭與演變後,這個「藥ㄧㄠ、」也只剩下契丹式的發音了。
註一:寧繼福 1991 十四世紀大都方言的文白異讀,《中原音韻新論》,北京大學出版。
註二:張光宇 〈古宕開三的發展:縱的與橫的比較〉,2008 年 11 月 14 日,北京大學中文系演講。
(本文作者為靜宜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