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諾威王朝(Haus Hannover)的維多利亞(Victoria)是大英帝國的女王和印度女皇,也是唯一一位兼任印度女皇的英國女王。在她的帝國,太陽永遠不會落下──其兒女和孫子女遍布歐洲許多皇室家庭,而她在位的時代,甚至以她命名。
她和自己的表弟阿爾伯特親王(Prince Albert)成婚,兩人外表看似理想夫妻,是英國皇室歷史上最恩愛的一對;不過鮮為人知的是,兩人經常爭執,有時甚至會動手,而破壞白金漢宮氣氛的幾乎都是同一個問題:維多利亞女王無法忍受生產時的強烈痛苦,並稱之為「動物般的」體驗。隨著她的憤怒升溫,阿爾伯特親王終於威脅她,假如再動手一次,他們就要分開。
維多利亞女王或許很堅毅強悍,但她覺得這些批判都像利刃,一刀刀刺傷她的靈魂,使她的神經脆弱不堪。雖然她的前七次生產都沒有發生問題,她卻承受了難以描述的創傷,每次都經歷了至少一年的產後憂鬱,再無縫接軌下一次的孕期。1853 年,維多利亞女王又一次懷孕,並因為迫在眉睫的創傷而表現得歇斯底里。阿爾伯特親王決定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於是找來醫生約翰.斯諾(John Snow)。該是時候進行麻醉了。
使患者進入睡眠或者完全失去意識的技術,稱為全身麻醉或麻醉(narcosis,來自希臘文「narcosis」,意指睡眠)。在當時,第一次全身麻醉的手術發生於 7 年前,也就是 1846 年的 10 月 16 日,在美國波士頓的麻省總醫院(Massachusetts General Hospital,簡稱 Mass General 或 MGH)。
施行麻醉的是牙醫師威廉.莫頓(William Morton),患者則是愛德華.艾伯特(Edward Abbott),麻醉方式是吸入乙醚。艾伯特必須動手術切除頸部的腫瘤。在他睡著時,外科醫生約翰.華倫(John Warren)順利將腫瘤切除,至於病患什麼都沒感覺到,在手術後才清醒過來。華倫對此大為驚豔,說出歷史永留的一句話:「先生們,這可不是唬人的。」或許這並未受到大眾足夠的重視,但的確是外科手術史的轉捩點。
從銳器發明以降,任何想要切開別人身體救命的人,都得忍受患者在過程中的掙扎抽搐;患者被切開不僅痛苦難耐,更難受的是對於無法存活下來的恐懼。因此,外科醫生必須快速俐落,不只是為了將患者痛苦的時間盡量縮短,也因為助手們能壓制患者的時間有限。外科手術可以說是「越快越好」,像是倫敦的外科醫生羅伯特.利斯頓(Robert Liston,以手術快聞名),就會在每次手術開始時對旁邊觀看的人說:「替我計時,各位先生們,替我計時!」
假如病患在手術結束之前,就掙脫了助手們的壓制,那無疑是場災難。病患會大量失血、驚慌失措、全身抽搐顫抖,讓鮮血噴得到處都是;而這又會讓不幸的患者更加恐懼瘋狂,進而更難被壓制。人們因此訂定了特殊的服裝規定──一直到大約 150 年前,外科醫生在動手術時都會穿著黑色大衣,因為鮮血噴在黑色的大衣上比較不明顯,也就不需要頻繁清洗。有些醫生會炫耀自己的衣服吸收太多乾掉的血,都可以單獨立在地上了。
總之,手術速度得快,否則結局就會很慘痛。基於速度與安全性有關,所以外科醫生下刀的長度不能太長,深度要足夠,精確度也要高—也就是在正確的部位下刀,一次切開越多層組織越好。因此,止血總是在最後「回頭」時才進行,方法包括將一層一層的組織用線縫合、用熱鐵燒灼,或只用很緊的繃帶固定。
這樣的方式雖然很有效率,但並非萬無一失;畢竟在分秒必爭的情況下,不會有餘裕仔細檢查每個步驟,也很難應付預期之外的狀況。這就是 1846 年 10 月 16 日前,外科手術的樣子:快速、血腥、標準化,沒有時間注意細節。
由於施行全身麻醉對注重速度的外科醫生來說是浪費時間,所以在歐洲,全身麻醉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成為手術的固定步驟。許多外科醫生都公開反對全身麻醉,認為這既危險又沒必要。
麻醉在英國甚至被稱為「美國佬的唬人把戲」,只適合技術不好、速度不夠快的醫生。然而,多虧了維多利亞女王的脾氣,麻醉的地位很快就要改變──在她大膽嘗試麻醉,並從中大幅受益後,沒有人能再看輕麻醉,而這正是麻醉這項未知的新技術,爭取眾人支持所需要的助力。
約翰.斯諾是農夫之子,也是業餘的麻醉師,著有關於乙醚和氯仿(chloroform)的書,並設計了一款能緩慢釋放氯仿、控制排放量的面罩。首次乙醚麻醉在波士頓施行的一年以後,詹姆斯.楊格.辛普森(James Young Simpson)於 1847 年在愛丁堡進行了第一次氯仿麻醉。因此,雖然約翰.斯諾在 1853 年的麻醉手術並不算什麼嶄新的創舉,卻也相當罕見。
維多利亞女王是否了解斯諾其實不是真正的專家?是不是根本不清楚他的行動,會對她和未出世的孩子帶來怎樣的風險?當斯諾走上通往皇室寢宮的樓梯,他的心臟一定跳動得相當劇烈。
當時已是傍晚,所有的走廊、接待室和樓梯間都用煤氣燈照明。侍從們一定也緊張不安,內閣都處於戒備狀態,在懸疑的氣氛中等待著。在一重又一重的大廳和門板後,斯諾或許已經聽到女王的呻吟聲。毫無疑問的,斯諾很好奇女王是否還有辦法,冷靜有禮的迎接他這個全然的陌生人──而且是區區一介平民。
斯諾進入女王寢室後站到床頭邊;由於皇家不允許他使用自己設計的麻醉面罩,他便輕輕用一張乾淨的手巾,蓋住女王尊貴的鼻子和嘴巴。在手巾上,他用滴管滴了幾滴小瓶子裡的氯仿,自己大概也無可避免的吸入了一些,所以得不時側過頭去深呼吸新鮮空氣。
斯諾詳細記錄了每個細節,連每一滴用在女王身上的氯仿都小心監控,直到女王表示不會再感受到任何痛苦為止。他注意到氯仿不會影響宮縮,宮縮情況依然劇烈。1853 年 4 月 7 日,子夜過後的 20 分鐘起,斯諾在女王每一次宮縮時,給她使用滴了十五滴氯仿的手巾。
他寫道:「女王認為這讓她大為解脫。宮縮的痛苦變得微不足道,而宮縮以外的時間能夠完全放鬆。」女王絲毫沒有因為氯仿而變得遲鈍,整個產程都維持清醒。嬰孩在 53 分鐘後出生,時間是凌晨 1 點 13 分,胎盤在幾分鐘後跟著排出。女王相當愉悅,對於氯仿的效用表達了感激,形容那是「上天的祝福,帶來難以言喻的安慰和喜悅」。
新生的王子受洗後命名為利奧波德(Leopold),是女王的第八個孩子,也是第四個兒子。
亞伯特欣喜若狂,但他們的喜悅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的,女王又一如以往的陷入產後憂鬱,而且狀況比以前都來得嚴重。對此,醫學期刊《刺胳針》(The Lancet)發表了一篇批判,而聖經學者更是怒不可遏,畢竟《聖經》說女性在生產時必須忍受痛苦。
然而,女王麻醉的新聞震撼了整個歐洲。在法國,氯仿麻醉變得炙手可熱,人們稱這種方式為「女王的麻醉」。隨著病人不再願意接受未麻醉的手術,外科醫生只能被迫迎合他們的要求。
短短幾十年內,傳統的快速手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方式。多虧了麻醉,外科醫生在手術時能更注重細節,不會因為病患痛苦的抽搐和嘶吼而分心。自此,外科手術變得精確、嚴謹,沒有太多噪音,也不再噴得到處是血。
手術切口更加謹慎而精準,不會再一刀切穿所有組織,而是一層一層切開,並且會在切開下一層之前先行止血,對比以前的「回頭」止血,如今可說是「順路」。隨著費德里奇.特倫德倫堡、西奧多.比爾羅特和理查德.逢.瓦克曼(Richard von Volkmann,著名德國外科醫生)等外科新生代英雄出現,外科手術成了一門精密的科學,黑色的手術袍也被白色的取代。
其中一位後起英雄是美國醫生威廉.豪斯泰德(William Halsted),他創新了腹股溝疝氣和乳癌的治療方式,並且首度在手術中使用乳膠手套。他和一些同事組成研究團隊,致力發展局部麻醉,對後世影響甚大。麻醉的過程包含在神經周圍注射麻醉藥物,使得病人雖然能全程保持清醒,麻醉的區域卻毫無感覺。
團隊的成員會固定集會,在彼此身上試驗練習,如此共度許多美好的夜晚。豪斯泰德不只成了局部麻醉的先驅,亦染上毒癮,因為他們使用的藥品是古柯鹼;此後,局部麻醉不再使用古柯鹼作為藥劑,而是使用其衍生的藥物,具有相同的局部麻醉效果,但沒有刺激性的副作用。
麻醉是外科手術的一大突破,下一項則是衛生概念的建立。
1847年,匈牙利醫生伊格納茲.塞麥爾維斯(Ignaz Semmelweis)發現,假如醫學生在離開大體解剖室時並未洗手,就進入產房協助生產,產婦很可能會罹患產褥熱(childbed fever)。然而,當時沒有人相信洗手這麼小的事就足以決定生死,還認為塞麥爾維斯一定是瘋了(而他當時很不幸的罹患了神經方面的疾病,最終確實失去理智,陷入瘋狂)。
塞麥爾維斯的衛生理論一直到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發現細菌會造成疾病後,才被眾人接受;約瑟夫.李斯特(Joseph Lister)則在 1865 年第一次用消毒劑避免術後傷口感染。雖是跨時代的創舉,但最初的殺菌消毒過程非常痛苦,因為藥劑(石炭酸)有腐蝕性,而且過程需要很長的時間。也因此,多虧了麻醉的發明,殺菌消毒才能順利進行。
到了二十世紀,人們發現深得女王歡心的氯仿會傷害肝臟,並且造成心律不整,於是將之淘汰。乙醚同樣被氧化亞氮(N2O)取代──氧化亞氮又稱笑氣,是威力強大的麻醉藥劑。然而,當人們證實氧化亞氮是強烈的溫室氣體,對環境造成的傷害是二氧化碳的 300 倍後,笑氣也遭到淘汰。
在現代的麻醉中,會直接將藥劑注射進血液,這意味著更快生效,在手術中也能更精確的調整劑量。如今,最常使用的麻醉藥品是異丙酚(2,6-diisopropylphenol),其更常見的名稱是普洛福(propofol)。和其他藥物相比,普洛福有很大的優勢,而且一旦停止施打,藥效消退的速度很快;更棒的是,當患者清醒時,會覺得自己熟睡了一覺。因為外觀像牛奶,普洛福又被稱為「快樂牛奶」或「麻醉牛奶」。
然而,這種奇蹟般的麻醉藥並非毫無風險……歌王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就對普洛福成癮,且 2009 年時,負責施打的醫師疏忽了他的健康狀態,更導致其死亡(後被檢方指控過失殺人罪)。這完全是醫療疏失,好的麻醉科醫生應當確保病患在清醒後的 24 小時之內,都受到嚴密監控。
我們無法得知,約翰.斯諾醫生是否也如此監控他的病患。他雖然替女王麻醉,卻沒有以偉大麻醉醫生的名聲流傳後世;相反的,其留名的原因全然不同──1854 年,他記錄了倫敦一場霍亂大流行,並且判定一個公用水井就是單一傳染源(在他生活的年代,主流意見認為霍亂像黑死病一樣透過空氣傳播)。他是首度發現疾病如何傳染的人,也是流行病學之父。
1857 年 4 月 14 日,維多利亞女王又一次生產,並堅持要求斯諾醫生在身邊執行麻醉。這次新生兒是名女嬰,也就是公主碧翠絲(Beatrice),是維多利亞女王的第九個孩子,也是最後一個。令眾人驚訝的是,女王這次並沒有罹患產後憂鬱症。
為什麼會有人想要切開別人的身體?
即使沒有犯錯,病人仍可能死於手術檯,外科醫生又該如何繼續下去?
本書從放血和截肢都沒麻醉的黑暗時代,橫跨到現在的高科技無菌手術房,解析這個神之手與屠夫如何完美結合的職業:外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