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 年 5 月 25 日,總部位於華盛頓特區的《晚星報》(Evening Star)在頭版刊出一則新聞,標題顯眼地寫著:
“FORMOSA’S REVOLT”(福爾摩沙的反抗)
看到這樣的標題,相信已經有讀者猜到,這則報導說的就是歷史上臺灣第一次「宣告獨立」的臺灣民主國。有趣的是,這篇報導當然有提及臺灣民主國宣布獨立,卻選擇以斗大的「Revolt」下標,顯示對此事件濃濃的疑慮。
報紙標題,或許反映了外國人對這起事件的第一印象與想法。那麼,臺灣民主國究竟是怎樣的國家呢?
被視為海疆重地的臺灣
1894 年,中國與日本在朝鮮半島經過多年的暗自較勁,終於正式交戰。甲午戰爭使東亞硝煙四起,也讓清 廷想起在二十年前日軍因牡丹社事件進軍臺灣的恐懼。
這次,清廷將臺灣視為海疆重地,命令臺灣巡撫邵友濂整頓臺灣的軍事防務,並任命福建水師提督楊岐珍、南澳鎮總兵劉永福幫辦軍務,各自帶領兵勇渡臺。
在邵友濂指揮下,出身板橋林家的林維源負責督辦團練,霧峰林家的林朝棟則率領赫赫有名的臺籍兵勇「棟軍」把守獅球嶺砲臺。在北方戰雲密布的態勢下,南端的臺灣也籠罩在戰爭來臨的不安之中。
「割地議和,全臺震駭」
1895 年 2 月,北洋艦隊在渤海灣被殲滅,戰火隨後綿延到南方的臺灣海峽。3 月中,日本海軍聯合艦隊司令長官伊東祐亨率領 12 艘船艦,朝澎湖進發。清廷守軍僅堅持 3 天就落敗,澎湖落入日軍之手。繼掌握黃海主導權後,日本此時更是扼住了臺灣海峽的要衝,臺灣人民所恐懼的戰火已近在眼前。
3 月 30 日,節節敗退的清廷與日本達成休戰1個月的協議,不過休戰範圍卻不包含臺灣與澎湖地區,這件事情已經非常弔詭。更令人驚訝的是,此時竟然傳出清廷可能將臺灣、澎湖連同遼東一起割讓給日本的風聲!這時,臺灣紳民是真的覺得自己「被當塑膠」了。
在馬關條約於 4 月 17 日正式簽訂前,割地議和的消息早已震撼中國各地。最著名者,當然是康有為、梁啟超等千百名準備在京城參加會試的舉人考生們,開始醞釀進行的「公車上書」。臺灣紳民則以有功名、有聲望,且掌握中部團練的臺籍進士丘逢甲為首,發表電文稱:
割地議和,全臺震駭!自聞警以來,臺民慨輸餉械,固亦無負列聖深仁厚澤,二百餘年之養人心正士氣,正為我皇上今日之用,何忍一朝棄之?全臺非澎湖之比,何至不能一戰?
因為臺灣本島還沒真正耗費一兵一卒,也自認不如澎湖易攻難守,臺灣紳民透過文情並茂的電文流露出滿滿焦慮與不甘心,這樣的情緒也影響了臺灣對於日本派軍隊前來接收的對策。
搶救臺灣的大膽想法
面對敗戰態勢,意識到必須割讓遼東與臺澎之後,清廷官員的反應又是如何呢?在馬關條約簽訂以前,時任南洋通商大臣的洋務派代表人物──張之洞就已開始密切與唐景崧聯絡。
首先,張之洞為避免臺灣被割讓,提出的解法包括讓出挖礦、通商或設立租界的利權給歐美列強,或者直接將臺灣當作向列強借款的抵押品。換句話說,就是為臺灣、澎湖找靠山,方便在談判時向日本嗆聲。為此,唐景崧曾數次聯絡在臺灣的英商、法商討論相關事宜,但沒有獲得太多成果。
那麼,要以臺灣的名義自立為國,這樣大膽的想法又是哪裡來的呢?從張之洞和唐景崧的密切聯繫中,同樣能找到答案。
作為南洋通商大臣,張之洞能夠兼理外交事務。甲午戰爭期間,其子弟兵湖北布政使王之春正出使俄國、法國,企圖透過外交手段牽制日本。張之洞自王之春的出使經驗獲得靈感,在割臺議題上提示唐景崧,或可參考亞爾薩斯、洛林二省之例。在普法戰爭後,普魯士從法國手上取得該地區,因顧慮人民的自主意願,仍讓當地保持相當程度的自主狀態。
此後,唐景崧轉達「凡勒佔鄰土,必視百姓從違」的想法,成為臺灣紳民反抗日本接收統治的主要論點。憑藉著全臺官民抗拒日本的熱情,並同時尋求列強協助干涉,這樣的應對路線在馬關條約簽訂後逐漸現出雛形。
是對日本的反抗?還是共和國的建立?
馬關條約簽訂後不久,俄、德、法三國開始介入割讓遼東半島的約定,使唐景崧等臺灣官紳的心底再度燃起希望。張之洞等官員礙於條約已訂,只能暗示臺灣可以「自主」名義繼續抗拒,卻不能顯露任何清廷曾暗中援助的跡象。
相較之下,李鴻章與朝廷官員大多對臺灣堅決抗日感到困擾,還收到來自列強外交人員的強烈抗議,深怕幫助臺灣抗日,反而重啟戰端。5 月 20 日,朝廷下令要唐景崧與臺灣文武官員即刻內渡,不久後張之洞也停止匯出援助唐景崧的款項。借助清廷抗日的生機,在此時看來是斷絕殆盡了。
另一方面,即使歐洲列強拒絕干涉割臺的協議,王之春先前在法國的奔走仍取得若干成果。兩艘巡洋艦 Beautemps、Beaupre 來到臺灣,艦上軍官也與為唐景崧協調外交的陳季同見面,建議臺灣自立較能讓法國有運作空間。
出於對列強干涉的期盼與誓死捍衛臺灣的決心,臺灣紳民決定延續以「百姓從違」的自主論調,擁戴唐景崧為總統,成立「臺灣民主國」。5 月 23 日,臺灣民主國正式成立,以唐景崧為總統,丘逢甲為副總統,劉永福任大將軍,林維源為議院議長,俞明震、陳季同與李秉瑞等清朝官員分別擔任內務、外務與軍務大臣。官方發表《臺灣民主國自主宣言》,並向各國在臺領事送交書面文件,宣告自立為國的消息。據說當天,臺灣巡撫衙門(今臺北中山堂附近)廣場擠滿慶祝的人群,處處飄揚著民主國的藍地黃虎旗。
5 月 25 日,民主國成立的消息出現在美國各地報紙頭版。本文開頭提到的《晚星報》(Evening Star)以 FORMOSA’S REVOLT 為題報導此事。《紐約論壇報》(New York Tribune)則在頭版以 A REPUBLIC IN FORMOSA 為題報導。
除了標題相異較大外,兩則報導的內容其實頗為相近。兩家報社均表示,消息是由美國駐中國外交官田夏禮(Charles Denby Jr.)發出電報。然而報導指出,美國國務院對於福爾摩沙島上出現新國家表示疑慮。《紐約論壇報》認為,建國舉動可能只是還沒離開的中國官員在給日本難堪。依照當地包含中國移民與原住民的人口結構,對於自由政體的想像「應該只集中於寡頭政治(oligarchy)」,完全沒有成立共和國的基礎。
有趣的是,當時各國媒體對於臺灣民主國的成立不僅疑慮重重,對於詳細狀況也是霧裡看花。如《紐約論壇報》與位於堪薩斯州的《托皮卡州報》(The Topeka State Journal)都在報導中將唐景崧的名字誤植為 Chang-Ting-Sung,並稱民主國的代表旗幟為一面藍底的黃龍旗。眼見日本大軍已經往臺灣開拔,清廷也派出李鴻章之子李經方進行割讓事宜,此時卻在臺北出現前所未聞的新「共和國」,都是讓外媒再三觀望的可能因素。
The Topeka State Journal報紙頭版截圖,由副標可見國旗描述與唐景崧名字拼音遭到誤植
(Source:美國國會圖書館藏 )
藍地黃虎的夭折
如許多讀者所熟悉的,臺灣民主國是個早夭的政權。5 月 29 日,日軍在澳底搶灘成功,幾日內迅速攻陷基隆。6 月 6 日,樺山資紀登陸基隆,設立臨時總督府。也是在這一天,臺灣民主國總統唐景崧搭乘德國商船鴨打(Arthur)號內渡中國。此後,北臺灣的領導人物林維源、丘逢甲、林朝棟等人亦相繼離開臺灣,在辜顯榮與記者禮密臣(James Wheeler Davidson)等外國人士引介下,樺山資紀率軍進入臺北城。
臺灣民主國藍地黃虎旗照片(Source:國立臺灣博物館 /CC BY SA4.0)
聽聞臺北噩耗,民主國大將軍劉永福接下佈防抗日的重任。劉永福的黑旗軍、殘餘的清朝官軍與各地團練臺勇,在中南部共同抵擋日軍南下。8 月,北白川宮能久親王率近衛師團持續南進,乃木希典率軍自枋寮登陸,伏見宮貞愛親王則於布袋嘴上岸。在日軍三路合擊的壓力下,劉永福曾嘗試與日軍議和,也試圖將大本營移入關廟的山區,以空間換取時間。然而,最後仍然不敵日軍的迅速推進,劉永福於 10 月 19 日乘英國船隻的厘士(Thales)號內渡。同月 21 日,臺南府城重演臺北模式,由牧師宋忠堅(Duncan Ferguson)、巴克禮(Thomas Barclay)引介日軍進城。
於是,短短半年內,臺灣民主國就此覆滅,作為臺灣史上第一個宣告「自立」的短命政權為人所知。儘管創建民主國的官員與地方士紳們大多不是內渡離開,就是戰死沙場,但有為數不少的義軍或殘存清軍仍留在臺灣本土。這些武裝團體或為了民族大義,或為了保鄉衛土,或甚至僅是為了生存鋌而走險,持續在臺灣全島各地活動著,繼續寫著他們在乙未年的傳奇故事。
參考資料
Frances Lennard;Nancy Pollak;林春美(Chun-Mei Lin);陳婉平(Wan-Ping Chen),〈藍地黃虎旗?旗幟、真實性與認同〉,《臺灣博物季刊》31卷4期,2012,頁20-33。
吳密察,《臺灣近代史研究》。臺北:稻香,1991。
連橫,《臺灣通史》。臺北:幼獅文化,1981。
黃秀政,〈1895年清廷割臺與臺灣命運的轉折〉,《臺灣文獻季刊》57卷1期,2006,頁255-286。
黃昭堂,《台湾総督府》。東京:教育社,1981。
延伸閱讀:
1.《臺灣通史─原文 +白話文注譯》
連橫著,蔡振豐 、 張崑將等譯,點此購買
2.《臺灣通史》
連橫著,點此購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