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以人為本的道德政治
盧梭的「兩篇論文」反映出一種「歷史悲觀論」。人脫離了自然狀態,並成為政治社會動物的過程,不但是人的「宿命」,也是人無法挽回的「事實」。
這個「歷史悲觀論」敘述了盧梭自己的故事,卻與當時追求「啟蒙」的樂觀主義完全相反。盧梭成功將社會大眾區分在上流社會之外,在原有以貴族、教士以及中產階級的三種階級之外,為普羅大眾的利益大聲疾呼。因此,我們可以說,對於「人」的關懷,是盧梭「兩篇論文」的基點。
盧梭所關心的人,不是一個抽象的「人」,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她有理想要實現,也有現實要面對。目前,人並不是處在幸福的狀態之中,因為他/她應當享有的一切,都已經被摧毀,不復存在。盧梭要做的,是向眾人提出警語,告訴他們,目前的狀態是人為的,所以是不平等的。原先的狀態是好的,因為它是自然的。人因自然而是好的,而那個建立在財產權與不平等之上的社會制度,是一切罪惡的淵藪,是使主人與奴隸相互依賴的制度。
在盧梭強烈的人性訴求下,他並沒有進一步解釋,為什麼自然中的一切都比社會中的好。事實上,這不但是一個沒有經過論證的觀點,也是與許多同時代人相左的觀點。盧梭並不在乎他所建構的概念之間,是不是能夠維持一致的推理,因為他非常清楚,人性在現實社會中有許多地方必須加以調和,否則衝突與對立勢不可免。這種兼顧理想與現實的融合,使得盧梭的作品出現許多前後不一致的地方。
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盧梭在政治思想中,有關「個人自由」與「社群權利」之間的態度。盧梭的政治思想中呈現兩種相對立的思維。在盧梭的早期作品中(以〈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為主),他不但肯定了個人自由,而且這是一個與所有社群脫離的個人。但是,在後期的著作中(以《社會契約論》為主),盧梭完全轉變了原先的思維,反而肯定社群對於消弭個人利益與權利上的合法性。
對於盧梭自己而言,這並沒有什麼不一致的地方,因為「個人自由」與「集體掌控」兩者,都是必要的。政治的目的,就是要在現實的環境中,調和這兩種情況。但是,這兩種必要性,卻無法放在同一個理論架構之中。詮釋盧梭政治思想的傳統,是將這兩種條件發展成為兩種觀點。那種贊同個人自由的觀點,稱為「個人主義式的詮釋」,而另外那種贊同社群權力高於個人權利的觀點,則稱之為「社會主義式的詮釋」。
前者被引申為一種極端的個人主義,必須為法國大革命中的暴民政治負責,而後者卻被引申為一種「集權主義」。這兩種觀點確實存在於盧梭的政治思想中,只是如果因此而認定盧梭的觀點處於矛盾的想法,就過於偏執一方了。
對於盧梭而言,重點不在於選擇「個人」與「社群」何者優先,重點是這些都是「人」必須面對的情境。盧梭在乎的是,人如何改善他/她的環境,而不是如何設計出最完美的理論。若是想要全面而且一致地理解盧梭的政治思想,應當採用「以人為本」的詮釋途徑。
盧梭對於「人」做出三種基本假設:「我的自主性」、「你的不可侵犯性」、「他人的普遍共同性」。「我」作為一個主體,具有自主的能力。我的行為並非全然受到外在力量主宰。無論這個力量是神也好、是地理條件或歷史條件也好、是我自出生即已存在的外在條件也好,我作為一個主體,就享有選擇的自由,也因而必須為我自己的命運負責。
「你」在我身旁,就值得受到我的尊重與珍愛,並不是因為你對我有什麼特定的利益,所以我必須這麼做,而是因為「你」本身。最後,所有其他人,那些與「你」「我」相同的「他人」,都擁有被尊重的權利,就像我尊重與珍愛你那般。對於所有人都適用的普遍性,不但說明為什麼道德的基礎是普遍的,也說明為什麼道德的議題,整體地展現盧梭對於人性的關懷。
從這個「道德基礎」,開啟了所有盧梭論述的內容。對他而言,所有與人相關的事物,都與倫理道德相關,也因此都與政治相關。這說明了一個觀點,「對於盧梭而言,一切都是政治的,因為一切都是道德的。」當盧梭論及人類命運、不平等起源、教育的方法,甚至戲劇、音樂、植物學時,這一切都是為了道德/政治。
因此,雖然我們在一開始說盧梭有多重風貌,但這些差異僅止於表面,它們都是為了人類道德與政治所提出來的觀點。道德與政治是盧梭最根本的關注焦點。從最能代表道德/政治的著作來檢視盧梭,就是能夠全面展現盧梭思想的關鍵。
八、結語
我們透過生平與「兩篇論文」,重構了盧梭政治思想的前期觀點。展示這個觀點的意義,在於顯示如下三點有助於全面掌握盧梭政治思想的概念。
第一、是「自然完美論」。這一點幾乎在所有盧梭的著作中都很明顯,尤其是在「兩篇論文」中。盧梭明確地想要在讀者心目中留下如下的印象:「自足」原始人的習性,是人性的典範。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破壞自足的歷史」,充斥著人與人之間的交相爭利,直到不平等的結果,在公民社會中被制度化成為受法律保障的「公民權利」。
第二、是「歷史悲觀論」。或許有人會認為,盧梭企圖透過「自然」與「社會」的比較,邀約我們「回到自然」。這是錯誤的。所有盧梭所做的,只是表達他對過去的懷念,但他也非常清楚,原始人的純真,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他不諱言,他對於人類歷史發展的軌跡,感到無限失望,但是這個墮落的歷程已經發生了。或許我們只能以〈創世紀〉中,人失去伊甸園的描述來比喻盧梭作品中,他對於人失去自然善良所抱持的遺憾。
第三、是「政治神權論」。盧梭的「第二篇論文」中,有一部分是〈對日內瓦共和國的獻辭〉。這部分的內容與論文本身並不一致,但是它具有一個很重要的連接意義;它是盧梭前期與後期政治思想的銜接作品。
「歷史悲觀論」指的是現實,但政治本身卻有其理想性。我們不必全然因為不能回到自然,就放棄規劃未來的理想。盧梭對於政治不但抱持理想,還有一個理想的模範,就是他的祖國:日內瓦共和國。在這篇獻詞中,盧梭均以日內瓦作為政治理想的代表,其中包含「小國寡民」、「萬民一心」、「法治社會」、「社會道德與個人自由的結合」,以及「全民主權」等等。
毫無疑問的,這些都是對於日內瓦的讚美,但是當時的日內瓦究竟有多好,是否真的足以作為「政治理想」典範,則是一個值得懷疑的問題。然而,這卻充分顯示盧梭的愛國心。對於盧梭而言,正如同我們在先前所述,政治不但與道德結合在一起,個人德行只能展示在與國家結合在一起時。
雖然盧梭從不用神學理論來論述政治,但他對祖國所表現的信仰,幾乎等同於一種「宗教信仰」。這並非偶然,因為他確實想將政治提升人民幸福的功能,與原先宗教在同一方面所發揮的功能,作一個具有現代精神的融合。盧梭「世俗化」了許多宗教信念,最後卻「宗教化」了人倫關係中最現實的一面,也就是政治。
九、譯後語
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教學與研究的忙碌生活中,擠出時間做這份由當時國家科學委員會(現科技部)人文處所補助的翻譯工作。我不斷嘗試用最貼切的用語,在將十八世紀的法文轉換為二十一世紀的中文時,盡可能保留盧梭那令人激昂的優美文字。我知道,這很難,但為了這個目標,我翻閱許多參考資料,企圖透過註腳的補述,讓讀者更清楚地理解文本的內容。
在翻譯過程中,我徵詢過許多人的意見,但人數太多,無法在此一一致謝。之璇與清水兩位助理,幫助我整體地做了勘誤的工作,使得這份譯文避免了許多錯誤。尤其是旅居法國多年的清水,給我最多建議,特別感謝。最後,我要向當年的國家科學委員會人文處致上最誠摯的謝意,給我這個機會,讓我一償宿願,將這份重要的經典,以更為完整的方式,呈現在中文世界。
(本文作者為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