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紀年》(Sejarah Melayu)一書可謂是馬來民族歷史上最重要的著作,除了是第一部信史外,也是近現代馬來族群從民族神話到民族身份構成的最原始經典。
該書以麻六甲王朝的王統為中心,講述該血統的神聖起源和流傳散佈。如今,雖然嫡系血統早已斷絕,但是在馬來西亞和印尼間,多如繁星的諸侯國王室、貴族在追溯過往的榮耀時,多少都會將自己和那個在十五世紀一度大放光彩的海上帝國聯繫在一起。
當各王家都在努力和「正統」王朝攀親時,《馬來紀年》在這方面就扮演著「血統證明書」的角色,連帶地建立起馬來民族國家模糊又清晰的疆域邊界。
除了政治上的意義外,《馬來紀年》也是最早期的馬來語文學經典之一,成為後來各種文學、電影作品的典故和靈感來源。實際上,這部信史中,神話和史實的分際不明,虛構人物和史實人物絡繹交錯,橫則文學放歌,縱則詩歌疊唱,豐富的故事帶來各家不同的詮釋和創作。
麻六甲王朝與《馬來紀年》的編纂
《馬來紀年》的實際作者已無從得知,一般都認定它的編修者是柔佛王國宰相的敦斯里拉讓(Tun Sri Lanang, 1565-1659)。然而,英國政治家萊佛士(Stamford Raffles, 1781-1826)在最古老的 18 號抄本的導言中,考證該書是以《馬來傳奇》(Hikayat Melayu)為藍本,應該是麻六甲王朝(1400-1511)官方王家史的延續,敦斯里拉讓只是眾多抄本的傳抄人之一人或續寫歷史的編修者。
麻六甲王朝的官職傳統上率由貴族世襲,敦斯里拉讓系出名門,一生的宦途和麻六甲—柔佛王國(1528-1699)的國運共浮沉,他歷仕五朝,有過兩國官職、爵位,曾經為柔佛貴族和王國宰相,後來是亞齊王國的貴族和蘇丹顧問。他的祖先敦墨太希(Tun Muktahir)弄權禍國,是麻六甲王朝衰亡的主因之一,雖然他自己沒有留下任何醜聞,但是延續麻六甲王祚正統的柔佛王國於 1613 年,在他手上再度敗亡。
王都陷落,全體王族、貴族被虜北渡。另一個王國亞齊,在處死柔佛蘇丹後,卻放過自己的妹夫、當時柔佛蘇丹的弟弟。沒想到,這個弟弟再建柔佛王國又和老婆離婚,與亞齊撕破臉,兩國立刻開打。爾後柔佛王國和亞齊勢不兩立,環繞著麻六甲海峽,加上葡萄牙人,三方開打了接近一百年的三角戰爭(Triangular War)。
三角百年戰爭的連綿戰火中,柔佛多居守勢,而敦斯里拉讓和大部分貴族最後都客死亞齊,這位《馬來紀年》的編修者在亞齊侍奉了三任君王,並見證了亞齊由盛轉衰的初期轉折。
敦斯里拉讓在 1612 年奉王命整理的《馬來紀年》,其實真正的書名是《諸王紀》(Sulalatus Salatin),今名的起源「Malay Annals」是據說熟諳馬來語的萊佛士在 1821 年取的名字,雖然內容既不十分馬來,又完全不紀年。後來,有「馬來新文學之父」之稱的文西阿都拉(Munshi Abdullah, 1796-1854)在 1831 年延續這個錯誤,出版 Sulalatu’l Salatin ia itu Sejarah Melayu 一書,這個誤譯從此流傳遠佈。
馬來(Malay)或一詞,本來是地域的河名和國名,也因此兼指其下諸色諸種的臣民,又指盛行於該地、後來普及至東南亞各地的貿易語言;但因為歐洲人的無知,其後又用來指稱東南亞一代講貿易語地區的居民與政權,或近似文化的指代。日後一訛再訛,現在成為了各種未必有深切關係的族群、事物的總稱。
最後,因為萊佛士歷史性的命名,這塊地域原本多元複雜的種族、文化、王系、政權,再歸一到同個歷史之下,造就了日後馬來半島上的馬來民族。這支由英國人建構出的馬來民族,在英國的支持下,最後統合九州,融併四地,支配了馬來西亞一國。
《馬來紀年》目前沒有原本,傳世的抄本共有 32 種,其中 18 號萊佛士版,按專家們所指,是最古老、最完整、也是學術界主流使用的抄本,不過內容也不齊全,今日想要一窺本書的原貌,大概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傳抄者可能按照當代的需求,為歷史增色或減筆。換句話說,《馬來紀年》一直是充滿政治操作的歷史文獻。
儘管如此,該書在其它方面依然閃耀著價值,其文獻中所含各種神話故事和其它紀錄,有助於我們回顧當時缺乏文字紀錄的過去。譬如說,麻六甲在成長過程中的武力征服、外交聯姻、伸張貿易利益的擴張行為,是伊斯蘭教當時得以快速傳播的主要推動力,因此間接地再現了伊斯蘭傳入東南亞的最初一百年的歷程。而各種表面上看起來一點都不真實的紀錄,除了有趣之外,更透露出各種暗藏的歷史玄機。
聯繫南亞與西亞的王朝故事
《馬來紀年》可能是不同時代的作者所傳著,或者是抄寫自不同地區的著作彙編而成,故章節內容有時不甚連貫,但基本上還是會有接續性。其開頭交待了麻六甲王室的起源,宣稱他們是亞歷山大大帝的後代。
根據傳說,當年在天下諸王之上的亞歷山大大帝,為了去印度看日出,在印度留下了龍種。這個孩子和他的後代,日後統御了印度大地,其中一人建立了更大的國家。當時,除了中國以外,普天之下所有國家都已向他稱臣,於是這位國王率領一支龐大無比的軍隊,準備討伐中國。
沿途森林化為平原,地震不止,高山夷平,河川乾涸,夜晚因武器反光照成白晝,經過六個月,整隊行伍都還沒有走完。就這樣,軍隊一路勢如破竹地殺到淡馬錫(Temasik,今新加坡)時,無比畏懼的中國皇帝,按照丞相計謀,派出了一艘船來到淡馬錫。船上放滿了生鏽的細針,種起了果實累累的大樹,並挑選牙齒已經掉光的耄耋為船員。
這艘船抵達淡馬錫後,該大王便召見他們,問起中國有多遠,那些船員說,他們出航時還是年輕人,船上剛種起果樹;到淡馬錫時,樹也大了,人也老了,牙齒也掉了,隨後出示船上的鐵針,說這些鐵針本來是手肘粗細的鐵條,如今已鏽蝕殆盡,所以您問起中國落在何處,大概就這麼久又這麼遠吧。
大王聽聞如此,便放棄了征服中國的念頭,中國就這樣逃過一劫。然而,自忖已經無敵天下的他,單槍匹馬轉往征服海底異世界,最後娶得了妹子又生下三個兒子。後來,他騎著飛馬回到原本的世界,並以印度文字立碑預言:「我子孫將有一人統御這塊風下之地。」大概就是指今日馬來西亞、印尼地區。
從以上故事可以看到,馬來西亞的馬來民族歷史,在根基上和南亞、西亞有著很深的淵源。當然,這也有可能是伊斯蘭化後,統治者企圖建立統治正當性的結果。
在故事中,南印度和東南亞的連接度,和歷史上東南亞的印度化程度,是成比例的,觀感上,可以直覺地感覺到印度和東南亞的相近,中國則相對地疏遠很多。不過到了今天,馬來人身上的印度淵源卻不受馬來西亞官方正史,與其民族主義運動支持者的歡迎,在不久前,還發生了放任民眾摧毀古印度化時期的千年遺址的事情。
故事轉到今日蘇門答臘東南的巨港(Palembang)來說。
話說該地上游某山(Bukit Si Guntang,其附近即有 Melayu 河)突然發出耀眼的光芒,稻穗成金、稻葉成銀、稻桿成銅,連土地也化成黃金。有三個帥哥騎著白象從空中摔了下來,原來當初那位去異世界探險的國王曾經和海底國王約定,待孩子長大後要送他們回到現在的世界,讓他們延續亞歷山大大帝的血統和傳奇。
書中的巨港比當時印度任何一個國家的領土都還要廣袤,國王聽到了三帥哥的事情,便將他們迎到國都,鄰近各國在聽到亞歷山大大帝的子孫降臨的消息後紛紛來朝。他們三人後來都將原有印度名字改為馬來名字,大哥到米南加保(Minangkabau)稱王,次子則到 Tanjung Pura 稱王,幼弟則留在巨港,也成為了國王。
三人之中,幼弟想要娶妻,但是所有女人在和他上床後都生了嚴重的皮膚病,被他所棄,最後他打算迎娶前述巨港國王美貌舉世無雙的女兒。在他和國王的討價還價後,訂定了日後馬來世界君臣間一個重要的約定。老丈人將臣民悉數託付給女婿,但是要他答應,即使其臣民子孫日後犯下再大的錯誤,也不要隨意羞辱他們,若是有錯的話,可以任憑宰殺。
機智的女婿也向老丈人要求,無論他的子孫有多橫暴殘虐,永世都不得背叛。雖然老丈人允諾但也提出了一個前提,若是這些國王背叛誓約在先,那他的子孫也會背叛他。按照這個誓約,只要這些國王不羞辱他的臣民,再暴虐的馬來國王們也不會失去統治正當性。
日後的歷史上,自然還是有很多弒君犯上的事情發生,但詮釋角度就變得非常重要,究竟是哪一方先違背誓約將決定誰站在正義的一方。即使國王再糟糕,如果反叛者並沒有被公開刑罰、辱罵,而是按照規矩處死,儘管國王偷你的老婆或搶奪家產、殺害親人,搞得你家破人亡,都沒有資格稱作合理地反叛。
一旦資格上認定是反叛者(Penderhaka),社會上就會開始繪聲繪色地談論他的家族即將降臨的各種厄運。譬如到今天馬來西亞還有家族流傳,當年因為弒殺柔佛末代麻六甲國王叛臣的後裔,有七代的子孫前往哥打丁宜(Kota Tinggi)、跨越柔佛河或參拜該叛臣的墳墓就會遭遇異象、生病、嘔吐、吐血之類的一類傳說。
前面那位害人家生皮膚病的國王,他也繼承了祖先的冒險心,某日心血來潮打算到海上建國。他在遊山玩水時來到淡馬錫附近遭遇到暴風雨,他將頂上的王冠扔入海中平息了風浪。登島後,他遇見了一隻大家都沒見過的奇獸,其部下之一猜測這可能是獅子,於是他賜名淡馬錫為 Singa-pura,意即獅子之城。今天新加坡也可以稱為獅城,其國徽上有獅子,典故即來自《馬來紀年》。
前面的三帥哥中的次子後代成為了滿者伯夷(Majapahit)的統治者,這滿者伯夷是東南亞歷史上實際存在的最後一個印度教大國,根據地在爪哇。如預言所言,滿者伯夷也茁壯成統率萬國的強大勢力,惟獨新加坡不願向它稱臣。
兩者旋即爆發戰爭,數代以後的新加坡統治者不敵滿者伯夷,亡命到今日的麻六甲地區,當他在此地打獵時遇上一隻白色鼠鹿(Pelanduk Kancil)踢走獵犬的故事,因為當時遮陰的樹木為麻六甲樹(Melaka),所以他命名該地為麻六甲並在此建國。
提供各種認同根據的《馬來紀年》
麻六甲的王統究竟源自何處,是馬來西亞歷史學界一直熱門的課題。
由於《馬來紀年》是最接近當時的唯一史料,而且又是官方認證的著作,所以學者們一定會參考它。若按照《明史》,麻六甲最初幾代君王名字的漢文譯音都和《馬來紀年》吻合,按理說《明史》關於滿剌加(即麻六甲)的紀錄也是相當可靠的。
但是在麻六甲建國的國君究竟來自新加坡還是巨港?從新加坡來的是誰?是直接抵達,還是由巨港轉新加坡而後才到麻六甲建國?《明史》沒有記錄,也相當複雜難清。
目前馬來西亞官方的學術界比較其它文獻後傾向認定,麻六甲王統來自淡馬錫,麻六甲王朝在開國時正值 1262 年,這和一般學術界認定麻六甲在 1400 年開國的敘述有較大的落差。
然而,以考古而言,麻六甲一地只發掘到明墓、明物,並沒有找到明代以前的東西。若按《明史》,麻六甲第一次和明朝往來在永樂三年(1406),和後者認定的麻六甲開國時間點相距不遠。除此之外,《馬來紀年》和《明史》記錄的不同處,還有漢麗寶公主及洗腳水事件。
按照《馬來紀年》,麻六甲蘇丹滿速沙(Sultan Mansur Shah, 在位 1459-1477)迎娶了中國的公主,記錄顯示,迎娶時接待的中國的宰相為 Li Po,這很有可能外國使臣必然會接觸到的禮部。洗腳水事件緊接在公主嫁娶之後,當時麻六甲使臣到中國朝貢,事後中國皇帝就馬上病倒並全身皮膚病發作,全國大夫都無法治癒,這時有一位大夫說,只有喝下並以麻六甲蘇丹的洗腳水淋浴才有可能痊癒。成功取得洗腳水並痊癒的中國皇帝後來宣佈,子子孫孫再也不得要求麻六甲前來朝拜。
像洗腳水事件這種事情無論是《明史》或者現實上都不可能存在,《馬來紀年》可能是要襯托出麻六甲王朝的地位崇高才如此記載。我們也可以看到當時中國成為了麻六甲建國神話的要素之一。
中國的強大既然已是無法否定的事實,那麻六甲就借用當時東南亞世界所認知的大國中國,在史籍中反過來強調自己的地位與這些大國平等,或甚至將自己抬得更高。
可是如此一來究竟記錄中何者為真、何者為假,就有很大的議論空間,且無其他較確實的史料可核對,使得《馬來紀年》敘述麻六甲王國歷史的可靠性大打折扣。
在《馬來紀年》中,麻六甲使臣面對大國如中國、暹羅、滿者伯夷時都以各種驚人的武藝或智慧對付諸國,或以「通婚」證明自己和這些國家的親密關係。麻六甲使臣在外交場合上大抵都不願意低頭,並用各種智慧來化解衝突,爭取平等的交往地位。面對小國時,則大多是對方自願納土臣服,或冥頑不靈而以武力征服收場。
在文獻中,麻六甲的疆域有馬來半島全境,北抵北大年、南有新加坡,並擁有蘇門答臘東岸到東南的部分,這大致上成為了後來馬來民族的心理疆域,而中心點則落在馬來半島麻六甲。
1824 年時,英國和荷蘭的約定中,以麻六甲海峽為界劃分勢力範圍,造就此後馬來半島和蘇門答臘島在政治上的分離,但這無阻蘇門答臘人繼續移民馬來半島,兩地關係依舊密切,如亞齊的叛軍組織就長期得到來自馬來西亞居民的同情和資助。
泰南的北大年也因為領土接壤一直成為頻繁交往的對象,2012 年暹裔(Siam)不分宗教在馬來西亞取得「土著」(Bumiputera)的優先地位,除了這些居民在文化上高度相似外,也是因為北大年是心理上傳統疆域的關係,馬來西亞社會並沒有多大抵觸。
《馬來紀年》中也記錄了一些英雄人物,譬如漢都亞(Hang Tuah),他的存在與否一直是馬來西亞學術界和政治界激烈爭辯的課題。漢都亞與其四位好友,支撐了麻六甲的霸業,在《馬來紀年》中,他因為遭謠言中傷,蘇丹將他判死,當時主刑的宰相卻將他藏匿起來。然而,他的好友不知他未死,於是殺入宮中要為他復仇,最後漢都亞為了維護君王選擇殺了好友。
漢都亞在正義的好友和不仁的君王間的抉擇,使得英勇絕倫的他成為馬來世界忠臣的典型。在漢都亞的個人傳奇(Hikayat Hang Tuah)中,提過一句話:「Takkan Melayu Hilang di Dunia」(馬來人永不會在世界上消失)這句話後來成為了馬來民族主義份子的口號。但近年來一直有傳說漢都亞可能有中國血統加,再上一直無法確認其是否真實存在,故逐漸從官方課文中消失。
《馬來紀年》的內容雖然虛實兼有,但所謂的神話或虛構故事的背後,其實還是可以撈到許多現實的碎片。閱讀《馬來紀年》,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三地過去的共同歷史,當時的詩歌、宮廷文化、外交禮儀、社會風俗、器物也記錄在冊,其內容至今依然影響該地區的人們。由於幾乎沒有其他文字紀錄當時的歷史,這本著作是唯一的文字史料來源,各方面的勢力都必須借用《馬來紀年》來為自己說話。
就華人方面來說,因為馬來西亞奉行種族政治,當地的華社經常援引麻六甲與明朝的交往,或借用漢都亞可能是中國人的事跡強調自己悠久的存在、位置和貢獻,目的是表傳達從國際秩序到國外種族秩序,中國人都在馬來人之上,而這樣的行為其實是該地華人對自己的存續和國內地位持續下降的現象極度不安表現。
至於馬來人方面,也因為《馬來紀年》中,馬來民族幾乎占盡各國各族的便宜,為了建構自身民族身份,馬來人完全不批判該書。
無論是馬來人或華人在利用《馬來紀年》一書時,都傾向強調自己想要利用的部分的真實性。然而,一旦檯面上涉及到關鍵部分的認定時,兩者在公開場合上都盡量為了種族地位或政治和諧打迷糊戰,不願意真正深入理解歷史學家所研究得來的史實和書寫動機。
因此,今天若要離清種族議題並擺脫雙方的情感、利益所蒙蔽的部分,靠自己掌握《馬來紀年》以爬梳並理解該地的歷史,是完全無法避免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