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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家應該成為警方線人嗎?

2014-05-04

在北愛簽定《耶穌受難節協議》(the Good Friday Agreement)後的三年,麻薩諸塞州的波士頓學院有一群歷史學者與研究人員,開始了一個口述歷史記劃──收集愛爾蘭動盪時期(the Troubles)雙方當事人的回憶錄。
 
規則很簡單:愛爾蘭共和軍以及忠於英政府的警察、軍人,都可以敞開心胸暢所欲言,因為這些錄音帶在他們生前絕對不會洩露出去,只有在他們過世後才會公開。
 
多位研究人員花了五年的時間,針對北愛爾蘭四十年的暴力歷史,收集了相當可觀的資料庫:他們總共作成 176 場訪談記錄,訪談了 46 位人士,受訪者因為相信他們說話的對象乃是後代的子孫,所以透露了許多在其他情況下都不會洩露的袐密。這些錄音帶都被安全地保存在波士頓學院的本恩斯圖書館(John J. Burns Library)。
 
前愛爾蘭共和軍的司令布蘭登.休斯(Brendan Hughes)也是此計畫的重要參與人員之一,他於 2008 年過世。然而,在他過世後,他在錄音帶裏所說的話卻被洩露,他指控傑瑞.亞當斯(Gerry Adams)曾經直接命令珍.馬康弗(Jean McConville)必須「被消失」的行動──珍.馬康弗是一位有 10 個孩子的寡婦,在 1972 年被愛爾蘭共軍綁架、殺害。
 
曾經企圖以汽車炸彈炸毀倫敦刑事法院的 IRA 人員多蘿斯.普萊斯(Dolours Price),在去年過世以前,也聲稱她在波士頓學院的「貝爾法斯特口述史計畫」裏談到亞當斯與此案有關。
 
北愛爾蘭警察總署(the Police Service of Northern Ireland)於是認為:北愛最令人髮指的陳年冷案(cold case)終於有破案的曙光,於是向美國法院提出申告,以英美法律互助條款為依據,要求波士頓學院交出相關的錄音帶。
 
經過兩年的官司纏鬥,最後上訴到美國最高法院,波士頓學院終於被迫交出相關錄音帶。一向否認涉案的亞當斯先生因此在週三晚上被逮捕。
 
此案關乎兩個大不相同、但可以互補的正義原則:一是法庭陳述與歷史真相的追求;二是學術自由與國家破解犯罪案件的義務。
 
珍.馬康弗女士的謀殺確實野蠻。IRA 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懷疑她是一位告密者;她之所以被懷疑,是因為她曾好心幫助一位受傷的英國士兵。她在家中被活生生地綁走,被迫離開自己的兒女,遭到以行刑的方式槍決,又被埋屍在一個人跡罕至的沙灘。尤其惡毒的是:她的小孩被告知,她抛棄他們,離家出走了。
 
任何能夠幫助找到真兇的舉措,都應該予以鼓勵,但本案取得錄音證據的方式,卻也代表著學術自由的斲傷。美國最高法院被賦予任務,要在保護歷史研究與美國政府履行對英條約兩者之間作出取捨。它的判決是刑事調查第一,學術研究其次。
 
收集保密的口述歷史資料,是任何真相與和解的過程的關鍵。如同南非的經驗所顯示,探求事情當時的來龍去脈,請當事人誠實、自由地作出證言,跟處罰有罪的人一樣,都是療癒過程的一部份。
 
保護消息來源不只是新聞業的中心信條,對任何敏感的史學研究也一樣重要。我自己在研究英國當代的情報與間諜史時也發現:假如我無法信守消息來源的保密條款,那麼我的研究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貝爾法斯特口述史計畫」的研究人員,興致勃勃地收集相關資料,真心相信他們所做的事情乃是發掘歷史真相,現在卻發現自己成為警方的線人,還有可能危害訪談者與被訪談人的安全。
 
「貝爾法斯特口述史計畫」本來是想作為北愛和平過程的重要附件,以儘量取得當時所發生事情的完整紀錄為目的。把此計畫從圖書館轉移到法院,已對歷史研究造成負面的影響:其他本來想要參與的當事人,如皇家阿爾斯特警隊(Royal Ulster Constabulary)的警官本想訴說自己的經驗,現在卻因為美國法院的判決而打了退堂鼓。
 
取得衝突之中各方參與者的回憶錄,對於瞭解、去迷思、最終拆解一個可能爆炸的歷史,是不可或缺的過程。如果目擊慘案發生的證人,因為害怕遭到起訴,而拒絕在保密的情況之下說出真相,那麼歷史就無法前進。
 
波士頓錄音帶是否會成為呈堂證供,我們並不確定:當時受訪談的人並沒有以聖經立誓(譯註:此指英美法院中,證人按聖經為其證言的真實性立誓),也沒有人對他們提出「自己負罪拒否權」的警告(self-incrimination,亦即被告可以選擇告知法庭或警察相關案情,但若拒絕陳述,以免顯得有罪,亦屬於被告的權利)。而休斯與普萊斯兩位人士也不能在法庭被檢方、律師交叉質詢,因為兩位都已經作古;普萊斯的證詞特別容易被挑戰,因為她接受訪問時,乃是即將從一家精神科醫院出院的前夕。
 
據信,波斯頓的錄音檔案裏,至少包含另外十六件綁架與殺人的相關資訊;其中可能也包括英國的警方、軍人所犯下的殺人罪行。如果英國法院追訴愛爾蘭共和軍的罪行,那麼是否也會追訴另外一邊所犯的罪?
 
英國警方為了追查珍.馬康弗案的真兇,努力了四十二年而無結果。此次案情偵查的突破,並不是來自警方孜孜不倦的偵查,而是利用美國法院判決而取得的真正歷史研究。
 
如同一位貝爾法斯特口述歷史計畫的研究員所說:「記者、學人、歷史學家,如果要取得必要的資訊,以瞭解過去的話,就需要學術自由的保護。」
 
馬康弗女士的家人有得到正義的權利;但是探索過去的歷史學家也有發掘真相的權利。
 

(作者為英國《泰晤士報》副主編兼特約作家。)
 

本文刊登於 5 月 2 日的英國《泰晤士報》
文章資訊
作者 Ben Macintyre
刊登日期 2014-05-04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