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古中國的皇宮、遊牧汗國的汗帳到東羅馬的宮殿,出身於歐亞大陸正中央的粟特人,準確地感知著世界的脈動。
這個夾在各國勢力之間的城邦聯盟,憑藉著靈活的身段與絕佳的組織力,建構起一個隱形的商業網,牽動了中古時代的歐亞大陸。
二十世紀初,英國探險家斯坦因行經敦煌的烽燧時,意外得到了一包四世紀的信,信上是他完全無法解讀的文字。(關於這包信得信的始末與信中的故事,請看這裡、還有這裡)
斯坦因前往敦煌的最大收穫,就是在千佛洞以一疊銀元買走了幾十箱上自北朝、下迄五代的經卷。在他之後,前往敦煌取得經卷的法國探險家伯希和,也以稍高的代價買走了不少文書,伯希和在其中發現了《沙州都督府圖經》,從中發現一個康姓人名可能與伊朗語有關,而康姓是來自西域康居國的人常常使用的姓氏。
於是伯希和追溯唐書,發現曾有康國的首領率眾移入唐帝國的記錄,因此認為唐代敦煌的蒲昌海有一個康居移民的聚落,而古稱康居的康國與其周邊的諸國,在漢文、阿拉伯文與拉丁文中,有另一個統稱,叫做「粟特(Sugd)」。
由此,各國學者展開了對於粟特的研究,但是多年以後,學者們才確信,斯坦因得到的那包信上,寫的正是粟特文。
於是,一個曾經以商業影響世界的族群,重現於世。
位於今日中亞的烏茲別克與塔吉克,阿姆河、錫爾河所夾的狹長地區被稱為索格底亞那(Sogdiana),住在這個地區、說粟特語的人,被稱為粟特人(Sogidian),這種「語族」的概念與今日認知的「種族」並不一致。
粟特一詞是《魏書》中的譯詞,在漢魏之間的史料中也譯粟弋,在此之前,則以康居、安息等國名存在於漢文文獻中。
粟特人出現在這個地區的時間很早,大約在西元前六世紀的波斯帝國時代,他們就已經定居下來,並成為波斯帝國的一部分。西元前四世紀,隨著亞歷山大大帝東征,粟特人也被征服,在亞歷山大死後,被併入了希臘化的大夏王國。兩百年後,當匈奴人在北方崛起,大月支西遷,粟特地區戰亂頻仍,暫時地從歷史上消失。直到張騫在西元前一世紀,從西域帶回康居國的情報,索格底亞那的歷史才又被銜接起來。
小國崛起
粟特人一開始出現在歷史的舞台上,就伴隨著經商的紀錄,但是他們一開始都是作為各個王國的附庸存在。在西元初到三世紀,控制著西域商業的主要商人都來自於貴霜帝國(位於今阿富汗與北印度),粟特人僅僅是貴霜商業網絡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貴霜:即漢文史料中的大月氏、犍陀羅,在西元前二世紀左右,大月氏為了躲避匈奴而進入中亞,取代了原先的大夏王國,建立了貴霜帝國,這也是張騫通西域時最初的目的地。貴霜帝國留給世界最大的遺產,就是佛教,貴霜的開創者丘就卻信奉佛教,丘就卻與其子閻膏珍去世後,帝國落入迦膩色迦之手(關於迦膩色迦與丘就卻父子的關係,目前還沒有確定的答案。)在迦膩色迦的時代,貴霜成為大乘佛教統合經典、發揚佛法的重鎮。
隨著貴霜的衰落,粟特人也趁勢而起,三世紀開始,他們逐步甩開貴霜的制約,透過納貢等方式,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商業網絡,連通東邊的中國、北邊的遊牧汗國和西邊的波斯與極西的羅馬帝國,斯坦因得到的那包信,就寫作於這個時期。
這些信被稱為「粟特文古信札」,共有八封,寫成的時間約在西晉末年,從姑臧、敦煌等地寄出,要送往撒馬爾罕與沿途的城市。這八封信顯示了粟特商人一直關注著中國的局勢,在撒馬爾罕通往中國腹地的沿線上,都有粟特人的組織,甚至有各地的代理商與轉運商。
有些人則不只單身前來,也帶上了老婆孩子,粟特文古信札中就有兩封信出自一位粟特女子之手,她抱怨丈夫不肯帶她回去,氣憤之下,她甚至大罵丈夫「我寧願嫁給豬狗,也不願意做你的妻子」,這份文書不只顯示了粟特家庭的糾紛,也顯示了粟特商人往來於絲路之上是很頻繁的事。
魏晉南北朝時代,雖然中國境內政權林立,卻不能阻礙粟特人逐漸在中國站穩了腳步。政治的力量對於他們而言,是經商必須的助力,他們早年是混入使團中跟著代表西域諸國的使節進入中國朝貢,借此掩護他們的商業行動,當他們在中國站穩腳跟之後,也逐步引入更多的粟特人,在絲路的要衝上建立一個個聚落。
對於當時無暇他顧的統治者來說,命粟特人自己推選出的首領管理是最方便的作法,因此,粟特語中的「薩寶/s'rtp'w」(其意為隊商首領)就納入了北朝至隋唐的政府組織中,各郡的薩寶到中央的大薩寶,就成為管理粟特人與其他西域移民的政府機構。北齊與北周的粟特人不只經營生意,也在隴西養馬支援戰爭,甚至也在北齊北周和北方興起的突厥之間擔任傳譯與外交工作。
語言在商業與外交領域是最重要的武器,粟特人卓越的語言能力和遊歷各國的經驗,也讓他們得以擔任使節。粟特人的勢力也不只向中國延伸,他們很快就得到了北方遊牧政權的信任,六世紀的突厥汗國興起之後,便倚賴粟特人協助他們管理麾下的諸多部族,甚至出使到歐亞大陸另一頭的東羅馬帝國。
地與海的盡頭
當時,日益強大的突厥在當時造成北齊與北周的壓力,兩國送出大量的絲綢以求突厥不要南侵。對於遊牧民族而言,絲綢的用處不大,但是在粟特商人眼中,這些絲綢就是不需成本的商品,與其囤在營帳裡蟲吃鼠咬,不如賣出去賺去暴利。於是,粟特人說服了突厥可汗,讓他們派出使團前往波斯與東羅馬帝國,這個團隊與其說是使團,不如說是一大幫業務員。
粟特人首先來到波斯,希望說服波斯王購買突厥擁有的絲綢,但是波斯王意識到粟特人作為突厥先鋒、試圖壟斷整個歐亞大陸絲綢專賣的意圖,此舉無疑將犧牲波斯商人的權利,於是拒絕,並發動了海上與陸上封鎖,試圖截斷粟特人與東羅馬帝國的聯繫。但是粟特人取道北境,躲開了波斯的監控,成功進入東羅馬帝國,也使東羅馬向突厥派出特使,於是,這些來自北齊北周的免費絲綢,成為粟特人對波斯等國發動商戰的武器。
從洛陽、長安、河西走廊、歐亞草原到地中海,從北齊北周的皇宮、突厥的汗帳到東羅馬皇帝的宮殿,粟特人出身於歐亞大陸的正中央,準確地感知著世界的脈動,沒有一個地方是粟特人進不去的,即便在西藏與北印度交界的山嶺中,也有他們的足跡。粟特語成為連通歐亞大陸的通用語,夾在各國勢力之間的小國,憑藉著靈活的身段與絕佳的組織力,建構起一個隱形的商業網,粟特本土也迎來了前所未有的黃金歲月。
但是,粟特人並不知道,一個巨大的威脅正在西方醞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