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門搜尋

「茉莉」的誕生──臺灣第一包工廠量產的香菸是怎麼製造出來的?

陳韋聿 Emery 2019-05-07
1492 年,當哥倫布的船員們看見了巴哈馬群島上的印地安人是如何享受吞雲吐霧的樂趣之後,菸草的全球傳播史便正式揭開了序幕。此後的數百年間,菸草作為一種相對廉價的癮品,迅速被介紹到世界各地。在 16 世紀末的英國,菸草被看作治百病的神藥。在 17 世紀初的日本,做工精巧的菸具則成了富有的象徵。每個不同的社會情境底下,因為菸草而衍生出來的文化史,總是如此多元而歧異。

理所當然的,在近代早期便已逐漸被捲入世界貿易體系當中的福爾摩莎島,也很早就有了菸草的流行。時至今日,臺灣的人均香菸消耗量仍舊領先多數國家。[1]

儘管抵制菸害的呼聲日益高漲,但抽菸這檔事,確實成了許多島民戒不掉的日常。與此同時,不知道你是否曾經想過:史上第一包由現代化工廠製造的香菸,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誕生的呢?

一、

時間回到 1915 年的夏天,臺灣總督府即將迎來他統治這座島嶼的第二十個「始政紀念日」。每年的這一天(6 月 17 日),殖民政府總會舉行一系列的慶祝活動。二十周年的紀念儀式,自然也要比以往來得更為盛大。


今年,總督府特別找來了殖產、通信、學務等部門,要他們各自舉辦展覽,彰顯日本人對於臺灣的建設與治理成就。其中,負責經營鴉片、食鹽、樟腦……等壟斷事業,並且為總督府提供了大量財政收入的專賣局,也必須在他們那棟充滿西洋味道的紅磚建築裡面,佈置出一個展覽會場。


位於臺北市南昌路的原臺灣總督府專賣局,今日已是臺灣的國定古蹟。(Source: wikipedia

專賣局的官員們也是挺聰明的。他們知道:這樣一場展覽,最好能夠製造一些具有震撼力的奇觀,來向社會大眾呈現專賣事業的經營成果。比方說,在展覽會場的入口處,他們就特別擺放了一塊碩大無朋的樟樹板──這是從羅東的樟腦產區專程搬上來的原物料。看著這塊來自偏遠山地的大木頭,此刻竟然被展示在城市裡的官廳之中,參觀展覽的民眾,應該也會感受到殖民政府開發臺灣山林的實力吧!


另一個同樣受到矚目的展示品,則是製造香菸的機具。在轟隆隆的聲響當中,看著混雜菸葉與食用油的菸芯、以及附有濾嘴的紙捲菸,一個接一個迅速成形,對於現代化程度仍然有限的臺灣人而言,應該也是相當新奇的一種體驗。即便是今天,喜好抽菸的癮君子們,恐怕也沒有多少人真正目睹過香菸的生產流程呢![2]


認真說起來,使用現代化的機械設備來製造香菸,對於當時的專賣局而言,確實是值得大肆宣揚的成績。過去,臺灣的紙捲菸多半只能仰給於日本。從內地輸入的這些香菸,供給量時常不足,價格又昂貴,十分令人頭疼。


實際上,專賣局從 1910 年代,即已嘗試推出自產的紙捲菸。但這兩個名為「新高」與「高砂」的香菸品牌,似乎受限於本地的菸葉供給,生產量始終有限,[3]上市兩年後,便面臨停產的命運。[4]


然而,當那座高度機械化的「臺北煙草工場」終於在明治末年落成之後,由臺灣本地大規模量產的紙捲菸,似已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而到了 1915 年 6 月的專賣局展覽會,實現這一夢想的香菸品牌──「茉莉」(ジャスミン),[5]也終於粉墨登場。


1912 年正式開始營運的「臺北煙草工場」,舊址位於今日承德路的京站廣場。臺灣第一包由現代化工廠製造的香菸,便誕生在這個地方。(Source: 臺灣總督府,《臺灣事情》(臺北市:臺灣總督府,1928),面508後夾頁。)

二、

專賣局的展覽會,說起來其實相當成功,據說單日就有超過上萬人次入場參觀,如此盛況,應也達成了政績宣傳的效果。與此同時,前述的「茉莉」牌香菸,也被冠上了始政二十周年「紀念煙草」的名義,正式被介紹給臺灣的社會大眾。[6]


然而,1915 年的始政紀念日,只是「茉莉」走進群眾的一個發端。翌年,規模更為巨大的「始政二十周年臺灣勸業共進會」,又在臺北市熱鬧開幕。這場博覽會的第一會場,就設置在當時尚未竣工的總督府內。而製造「茉莉」的機器,被專賣局搬到了該建築物的四樓。參觀展覽的群眾,甚至可以直接購買這些現場生產的「茉莉」牌紙捲菸。


1919 年正式竣工的臺灣總督府,在 1916 年的春天,曾經是「臺灣勸業共進會」的第一會場。而製造「茉莉」在的機器,便被擺在這棟建築物的四樓。(source: Wikipedia

──換句話說,今日總統府的某個角落,在 1916 年的 3 月,曾經被改造成一個小小的香菸生產工房。從該處產製的8萬枝「茉莉」菸,也因為這場博覽會的影響力,更進一步地廣為人知。[7]


在 1916 年的勸業共進會當中,「茉莉」已經明顯成為最受本島人歡迎的香菸品牌。藉由《臺灣日日新報》所提供的單日菸品銷售數字,我們可以看到「ジャスミン」遠遠勝過了原先在臺灣大受歡迎的日本進口品牌「敷島」以及「朝日」。[8]來自內地的國民菸品,自此不再是殖民地人民的首選。此後的二十餘年間,「茉莉」(以及後來衍生的「茉莉二號」、「紅茉莉」……等系列商品)還將橫掃臺灣的菸草消費市場,並且成為日治中期以降,最能夠代表這座島嶼的香菸品牌。


在銷售數字上,「茉莉」的競爭力顯然遠遠勝過進口菸品「朝日」、「敷島」,以及紀念天皇即位的紀念菸品「八千代」。(Source:〈臺灣勸業共進會 煙草賣上高〉,《臺灣日日新報》,1916 年 4 月 28 日,第 7 版)

「茉莉」到底有多受歡迎呢?根據 1919 年的一篇報導,臺北煙草工場的「茉莉」,日產量大約在 60 萬枝左右,但這樣龐大的生產量仍舊無法滿足市場需求。專賣局只能繼續擴張產能,將臺北工場內生產「茉莉」的機器從四台增加到八台。[9]考慮到當時臺灣的總人口數字還不到四百萬,「茉莉」的人均消費量,實在是頗為可觀。


即便如此,在日治中期以降,民間各地哀告「茉莉」缺貨的呼聲,在報上仍是時有所聞。甚至還不時傳出以這種香菸為目標,詐欺商家的社會案件……[10]若說日治時期的臺灣曾經掀起一股「茉莉狂熱」,應也不為過吧!


三、

不過,「茉莉」的誕生,或可說是緣於歷史的一種巧合。這段故事,得從後山的花蓮海邊,開始說起。


1910 年的冬天,汽船緩緩駛近了花蓮港廳的海岸,船上的一群日本人懷揣著希望與不安,踏上了七腳川溪下游的平原地帶,試圖開闢出嶄新的生存機會。


這裡是吉野村,日治時期第一座官營移民村。在吉野村裡出生長大的人群及其故事,在最近幾年的臺灣,則因為《灣生回家》這本書而受到矚目。


儘管因為原作者的誠信問題,《灣生回家》成了一部充滿爭議的作品,但吉野村裡,這群日本移民與及其後代所經歷的種種,仍是千真萬確的故事。[11]故事當中,也包括了一段與「茉莉」相關連的過往。


今日的花蓮縣吉安鄉,即故事裡提到的吉野村所在地,同時也是諸多「灣生」記憶中的故鄉。(Source: jacob jung@Flickr

花蓮的官營移民村,在起始階段便經歷了諸多磨難。風災、大旱、瘧疾、恙蟲病,幾乎年年都要迎來一次重大打擊。不過,最大的考驗,或許還來自於移民腳下那片未經開墾的荒地。


由於土壤並不特別肥沃,又缺乏水利設施,初期的移民村,其實不適合經營農業。稻作的面積有限,人們主要的營生手段,是在旱田裡種植甘蔗。在這樣的環境裡,移民群體的經濟生活,顯然也要變得十分窘迫。


為了幫助移民創造收入,殖民政府遂引進了高經濟價值的菸草。正好,當時的專賣局,也一直想創造出本島土產、「臺灣製造」的紙捲菸。如果新品種的菸葉能夠成功地在臺灣推廣種植,這樣的願望,或許就有實現的可能了吧!


於是,當時風行於世界菸草市場上的「黃色種菸草」(Nicotiana Rustica),便被帶到了吉野村,交由移民嘗試栽種。試驗的成果十分成功,專賣局於是在 1915 年使用這些產自本島的菸葉,創造出了全新的香菸品牌──也就是「茉莉」。


由於「茉莉」大受歡迎的緣故,黃色種菸草的種植面積,也在各個移民村裡日益擴大。日治晚期的屏東,甚至有一整區的移民村,是以種植這一菸草、供應「茉莉」的原料需求為目的而建立的。當時的《臺灣日日新報》,甚至還創造了「茉莉移民」(ジャスミン移民)這樣的詞彙。[12]準此,我們大約也可以看出:「茉莉」是如何影響到這一大群日本移民、乃至其「灣生」後代的生命故事了。


「茉莉」的暢銷使得黃色種菸草在臺灣栽植的範圍更形擴大,與此同時,用於烘烤菸葉的「菸樓」建築,也逐一出現在這些菸草產地,並成為今日臺灣諸多縣市的歷史文化資產。另外,黃色種菸草的整體生產過程,需要動員一個農村內的大量勞動力。在日治末期開始種植黃色種菸草的高雄美濃,因此形成了各家族間互相「交工」的習慣──從這個脈絡上來說,由知名音樂人林生祥擔任主唱、在現代臺灣音樂史上曾經大放異彩的「交工樂隊」,其團名也可說是「茉莉」的ㄧ種衍生物。(Source: Wikipedia

四、

1938 年,著名的府城視覺系文青醫師吳新榮,時常糾集好友到他家打麻將。有一次,他要所有參賽者各帶兩罐「ジャスミン」來到他家,當作賭桌上的獎品。臺灣文學館出版的《吳新榮日記》將這裡的「ジャスミン」譯作「茉莉花茶」,不過,這些風流文人的嗜好,恐怕不會是香香的花茶,而是罐裝的紙捲菸啦。[13]


就像現代臺灣那些此消彼長的香菸品牌一樣,盛開於 1915 年的「茉莉」,也終有凋謝的時候。日治晚期,專賣局推出的「曙」,逐漸成了殖民地人民的新歡。這款香菸的生命延續到戰後,並且被後來的公賣局持續改良成別的名字。[14]與此同時,「茉莉」的衍生品種,則相繼關閉了生產線,從歷史舞臺上黯然退場。


篇幅的關係,「茉莉」的故事只能說到這裡,其餘種種,只能留待未竟的書稿另作交代。不過,若稍微回顧一下這篇三千字的文章,我們會發現:一包香菸,其實不只是單純的癮品。在「茉莉」的故事裡面,我們不僅能看見殖民地政府在香菸上自給自足的夢想,還能看見它如何深刻地影響一群日本移民的生命軌跡。下次,當你看著一縷輕煙從誰的指間裡徐緩飄升,在空氣裡漸漸瀰散,或許,你也會想起一百年前,那包名為「茉莉」的香菸,與這座島嶼之間的種種故事。

 



[1] 根據 2018年《臺灣菸害防制年報》(臺北市:衛生福利部國民健康署,2018),頁 114-115,臺灣在 2016 年的「15 歲以上每人每年平均菸品消耗量」為1773 支。而在 ”The Tobacco Altas” 所整理的2016年全世界「15 歲以上每人每年平均菸品消耗量」(https://tobaccoatlas.org/topic/consumption/,數據表列請見https://files.tobaccoatlas.org/wp-content/uploads/2018/03/consumption-map.csv)資料當中,這個數字在181個國家當中可以排到第 24 名。


[2] 關於專賣局展覽會的會場陳設,以及記者的現場觀察,參見〈目覺しき紀念事業 專賣局展覽會〉,《臺灣日日新報》,1915 年 6 月 16 日,第 7 版;〈展覽會之一瞥 專賣局之什沓〉,《臺灣日日新報》,1915 年 6 月 22 日,第 5 版。


[3] 參見〈赤崁春帆/對除蝕本〉,《臺灣日日新報》,1911 年 1 月 22 日,第 3 版。


[4]參見吳萬煌編著,《臺灣早期的菸(17 世紀初~1945)》(臺北市:臺灣菸酒,2012),頁 308-309。


[5] ジャスミン即英文 Jasmine 的音譯,在當時的報紙上也被直譯為「惹斯敏」或「惹思敏」等等。附帶一提,早期的一些研究論述,都將ジャスミン定位為臺灣第一個自產紙捲菸品牌。實際上前述的「新高」、「高砂」都要比ジャスミン更早,所使用的菸葉也是臺灣本土培植。只是這兩個品牌的存在時間不長,或也因此而被研究者所忽略。


[6] 除了紙捲菸品「ジャスミン」之外,同時還有另一款名為「シルビヤ」(雪山)的雪茄菸,也被冠以「紀念煙草」的名義,在展覽會裡公開發售。


[7] 參見〈專賣局即賣店〉,《臺灣日日新報》,1915 年 12 月 10 日,第 6 版;〈臺灣勸業共進會/第一會場/第四階は各官廳〉《臺灣日日新報》,1916 年 1 月 23 日,第 4 版。


[8] 「朝日」、「敷島」等等香菸品牌,你可以在夏目漱石或三島由紀夫的小說裡面找到它們的身影。至於「茉莉」,則出現在龍瑛宗的經典小說《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當中。附帶一提,後來的臺灣專賣局也開始籌畫自製「敷島」,不過那已是1917 年以後的事情。參見〈籌計製造敷島〉,《臺灣日日新報》,1917 年 10 月 22 日,第 10 版。


[9] 參見〈第三惹斯敏煙草 製造能力之增加〉,《臺灣日日新報》,1919 年 6 月 11 日,第 5 版。


[10] 參見〈シヤスミンを 詐取した男〉,《臺灣日日新報》,1922 年 11 月 14 日,第 7 版;〈斷髮モダンの 本島人女が 新手の詐欺 罐入ジヤスミンを買ひ 中味がないからと交換して去る〉,《臺灣日日新報》,1932 年 10 月 19 日,第3版;〈風變りな賊 レツドジヤスミン を專門に盜む〉,《臺灣日日新報》,1934 年 9 月 11 日,夕刊 2 版。


[11] 在《灣生回家》問世之前,現任教於臺灣師範大學臺灣史研究所的張素玢老師,其實很早就以日治時期前來臺灣的農業移民為主題,完成了一本博士論文。這部內容紮實的學術著作,並且曾經在兩年前以《未竟的殖民:日本在臺移民村》(臺北市:衛城,2017)為名重新出版。讀者若想真正了解官營移民村的歷史,不應該錯過這本書。


[12] 參見〈屏東郡九塊庄にジヤスミン移民三十戶 屏東專賣支局で計畫〉,《臺灣日日新報》,1935年2月2日,第3版。


[13] 參見張良澤總編撰,《吳新榮日記全集》(臺南市:臺灣文學館,2007-2008),冊 2,頁 120、299,1938 年 9 月 11 日,原文為「昨晩、徐清吉、陳培初、黄水清三君を招きて麻雀を闘った。オートバイの試験が濟んだので、自分で慰安の積りでやったのだ。今度の方法は各自ジャスミン二罐を買って景品とし……」。另見頁 151、326,1938 年 11 月 19 日:「晩林書館、葉向榮、黄水清三君が來訪したから、麻雀をやることになった。連戰連勝で遂に一人勝の榮冠を得た。賞品の赤玉葡萄酒四本、ジャスミン八罐を總さらひ……」。


[14] 參見臺灣省菸酒公賣局編,《臺灣省菸酒公賣局局志》(臺北市:臺灣省菸酒公賣局,1997),頁 109:「香蕉煙為 70 m/m 無濾嘴短支香煙,係日據時期暢銷品『曙』牌捲煙之化身。光復後承繼其過去餘暉,銷路最廣」。

文章資訊
刊登專欄 Emery 的歷史角落
刊登日期 2019-05-07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