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香蕉得獎的畫作
1928 年的 10 月 14 日對於臺灣的畫家群體而言,是個令人相當振奮的日子。
這天,「帝國美術院展覽會」的審查結果在報紙上公布了,兩位臺灣西畫家的作品同時進入了這個殿堂。兩年前,是陳澄波讓臺灣人的繪畫作品首度被懸掛在「帝展」的展場,兩年後的今天,則輪到了陳澄波熟識的兩個朋友:陳植棋,以及廖繼春。
這三位青年畫家的入選作品,都以臺灣風景為主題。像是某種自我介紹一樣,他們畫寺廟的燕尾、畫婦女的長衫,畫板車、扁擔與暖黃的陽光,透過這場美術展覽向「內地人」展示南國臺灣的樣貌。
有趣的是:其中一幅畫的要角──香蕉樹,或許很符合當時許多日本人對於臺灣的印象。二十世紀初期,產自臺灣的香蕉開始出現在日本的消費市場,進口數量每隔數年便翻上一倍。與此同時,這種黃色水果也逐漸成為日本人眼中,關於臺灣的一種代表性圖騰。
不只是廖繼春的帝展入選作品能見到香蕉樹,同一時代,臺灣諸多畫家的筆下也有許多以香蕉樹為題、或者刻意以之入畫的作品。特別在以表現「地方色」為指導方針的「臺灣美術展覽會」裡,香蕉樹的頻繁出現,或許說明了這個題材的確符合展覽本身的期待,能夠代表臺灣的特色采風。
在日本心中,臺灣=香蕉
畫作之外,香蕉也頻繁出現於與臺灣相關的宣傳品當中。比如上圖是1939年刊登於一本日文雜誌裡的郵船廣告。結實纍纍的香蕉呼應著一旁的標語,試圖誘惑乘客前往這座「南海の美島」。顯然,當時的日本人真的會把香蕉與臺灣聯想在一塊。
日本確實需要一座盛產香蕉的島嶼,因為他們自己完全種不出這樣的東西。如眾所周知,香蕉是典型的熱帶水果,在日本也就只有南方的沖繩能勉強長得出來。直到更南端的臺灣納入版圖後,香蕉才真正成為帝國境內的自有物產。
從「帝國」這個角度來說,臺灣的香蕉也確實對日本人別具意義。如同我們所知道的那樣:從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努力要躋身強國之列,佔領海外殖民地、從這些新的領地獲取本土缺乏的物產,則是強國的表徵。某種程度上,臺灣與他的香蕉,或許滿足了日本人內心深處,那個成為「帝國」的夢想。
心理滿足之外,食慾也能滿足就更好了。非常湊巧的,日本人對於香蕉非常著迷,隨之衍生的龐大市場需求,為後來的臺灣香蕉產業創造了發展契機。加上 1909 年以後,臺灣總督向天皇敬獻香蕉的消息見諸報端,等於為臺灣香蕉打了一個皇室級別的免費廣告。大概從此以後,吃香蕉這件事情便在日本「內地」蔚然成風。
據說臺灣的香蕉初次出口到日本,是二十世紀初的事情。不過,那時臺灣的香蕉栽植面積仍然有限,一直要等到 1910 年代以後,整個產業才真正形成規模。很長一段時間裡面,臺灣的大宗輸日產品除了米、糖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香蕉。即便到了戰後初期,臺灣香蕉所創造的外匯收入,在所有出口商品當中也仍名列前茅。
也難怪臺灣人要乘船前往日本時,總會在港邊遇到攤販兜售香蕉,讓乘客帶到日本去轉手獲利。據說,已故的前海基會董事長江丙坤要到東京大學去念書的時候,也曾隨手帶上一些香蕉赴日變賣,卻沒想到這個舉動會為他賺進整整一年的學費。香蕉在當時能夠創造的巨大利潤,可見一斑。
靠香蕉發大財的小鎮:旗山
如果在臺灣要找到一個以香蕉為特色的市鎮,大概非旗山莫屬了。從日治中期開始,這個原先並不發達的小型農業聚落,因為大量栽植香蕉而迎來鉅變。投入這一產業的蕉農押對了寶,幸運地富裕起來。而這群人的財富與消費,自然成了改造城鎮的重要動力。
另一方面,旗山還有個得天獨厚的地理區位條件:它是周邊各個香蕉產區的貨物集散地,同時也是對外交通的轉運中心。這意味著旗山的富庶並不光憑著它本身的香蕉生產,還加上人與貨物的流通。
總而言之,旗山在日治晚期迅速發展為一個頗為興旺的城鎮。竹籠、牛車等關於香蕉運送的周邊產業,茶室、酒家等娛樂需求,還開了一家自己的電影院,簡直不能再更好了。
但對於旗山而言,更好的日子確實還沒到來。
二戰結束後,經過一段時間的消沉,日本恢復了臺灣香蕉的進口,旗山也跟著漸漸復甦,香蕉園逐一復耕。有趣的是,處在經濟起飛期的日本人,彷彿要緬懷往日時光一樣,對臺灣香蕉的消費力道更增,而包括旗山在內,臺灣的香蕉生產也藉著這一股需求,共同開創了一個名為「香蕉王國」的嶄新時代。
一直到 1960 年代末期,旗山鎮上的耕地有將近八成都被闢為蕉園,整座城鎮簡直成了一片蕉海。種香蕉就意味著財富,於是各行各業的人都協力投入了香蕉生產的行列,據說,甚至連鎮裡的醫生也挽起袖子一起幹活。
曾經沉寂的娛樂產業再度復活,比日治晚期還要更為繁盛。再度富起來的蕉農開始替自己蓋樓、替大家蓋廟,花不完的錢只好存起來,於是旗山農會成了全臺灣存款數字最高的農會。
前一次是蓋戲院,這一次旗山人乾脆自己開電影公司──他們拍了一部名為《香蕉姑娘》的作品,為旗山的香蕉產業做宣傳。
臺灣香蕉產業的全盛時期,每年為國家貢獻超過三分之一的外匯收入,旗山的香蕉生產至少在其中佔了至少百分之十。
這是最好的時代。
尾聲
而最壞的時代並沒有離得太遠。
從 1969 年發生在吳振瑞身上的「剝蕉案」開始,或者,也有人認為是從前一年的黃葉病肆虐開始,無論哪一種理由比較重要,臺灣的香蕉產業總之是在 1970 年代迅速地走向沒落。
「剝蕉案」是強人統治時代裡一起典型的政治案件。身為南臺灣香蕉產業裡的領袖人物,吳振瑞橫遭當局整肅,調查單位刻意羅織罪名將他送入監獄,國家更動員新聞媒體,大肆詆毀這位一代「蕉王」的名譽,形同人格謀殺。直到 1980 年代末,這起案件才終於獲得公開平反。
突如其來的冤獄,使得吳振瑞的人生從此變色。而在同一時間,落寞的旗山亦零落成一個人口逐年遞減的小鎮,大片的蕉園被整平,熱鬧的全部復歸寧靜。真正從「香蕉王國」裡走出來的,或許只有一個光陽機車──很少有人知道,這家公司是從香蕉事業累積的財富起家,逐步發展成今天人們熟知的光陽機車 KYMCO。
旗山是這段臺灣香蕉史的一個縮影,他與臺灣的香蕉產業共同走過了兩度興衰的過程。除此之外,你還可以找到許多實際參與這些歷史的人,以及他們所留下來的許多故事。比如前面提到的吳振瑞,他可能是近代臺灣的香蕉故事當中最常被提及的一個名字。而圍繞在他身上的歷史,也許比起「香蕉王國」的崩毀,還要令人唏噓。
2020 年的臺灣,西畫家的作品或者郵船的海報,都已不再需要香蕉。而無論未來臺灣的香蕉產業是否能夠重建王國,至少,我們還擁有這些故事。
那幾年,錢是香蕉的形狀
染滿樹汁的襯衫是好額人的衣裝
那是他締造的黃金時代,也是黃金囚禁了他的時代──
台灣首位農村之神
以水牛的堅毅打造盛世的傳奇故事
- 陳慈玉,〈香蕉、茶葉與臺日貿易〉,《新亞學報》,卷28,頁367-406。
- 莊淑姿,《山城包娜娜──旗山香蕉產業與地區發展》,高雄市:高市文化局,2013。
- 劉淑靚,《臺日蕉貿網絡與臺灣的經濟精英(1945-1971)》,臺北縣:稻鄉,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