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 年代的臺灣,面臨政權更迭、國家陷入戰後重建、處在民生物資短缺、戒嚴、高壓政治,「壓抑」也許是大眾近乎唯一的聯想,但當時社會其實並存著出乎意料的面相——「充滿活力、生機的娛樂產業」,例如蓬勃發展的布袋戲、歌仔戲、電影、廣播與報章雜誌。
在沉重政治氛圍下,這些娛樂從鋪天蓋地的政治控制中取得微妙的平衡,人們透過娛樂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壓抑」與「娛樂」彼此相互牽制,提供了獨特的畫面。
在這個還沒有電視的 1950 年代,臺灣人透過娛樂體驗而交流情感,構成了一幕又一幕生動的庶民生活史!
早就存在的斗內,資深少女全臺追星的日子
瘋狂粉絲、迷妹、追星、斗內(Donate)...,一系列現代用語,產自與「偶像」相關的種種社會文化現象,不知道有多少千禧年世代的少男少女投身於此,為了偶像的一顰一笑不惜吃土也要散盡家財地支持。
但這並不是先例,早在 1950 年代的臺灣,就存在著「娛樂產業圈」,我們的阿婆、阿嬤們可說是臺灣元祖級的迷妹,對她們來說,參加廟會看歌仔戲是生活中少數期待的事。
當時資深迷妹可是不遜於現代的瘋狂,他們不惜全臺跑透透就為了追星,甚至如同現代的「斗內」文化也在當時盛行著——資深迷妹們的「捐衣贈金」(真的金塊、金牌!)——其中有的只是單純欣賞某小生,想在實質層面贊助演員的生活,但有些迷妹則是「別有居心」,砸上大把的銀兩,想盡辦法只為成為偶像小生的「朋友」。
那究竟為什麼歌仔戲團在戰後會出現如此風光的時代?為什麼資深迷妹們會對歌仔戲情有獨鍾呢?
戰後,於戰爭時代禁演許久的歌仔戲終於得以解禁,劇團們躍躍欲試,觀眾也期待著久違的娛樂生活,同時隨著廣播、報章雜誌蓬勃,帶來的龐大宣傳效力,過往只限於特定地方的劇團開始在全臺曝光,紛紛展開巡迴演出。
和布袋戲一樣,傳統歌仔戲演出形式為與宗教活動相關「野臺戲」,大多是簡陋的舞臺,看戲的觀眾還得站著或自備椅子。但對於許多阿嬤來說,由於父權社會的環境,女性遭受到極大的壓抑,那是一個女人不能自由外出的年代,因此趁著廟會出門看齣歌仔戲是當時女性少數的休閒娛樂,所以拿椅子到戲棚下搶位置,成了她們少女時代的甜蜜回憶。
但因為政府對野臺戲這種民眾公開聚會頗敏感,另一方面由於歌仔戲相當受到民眾歡迎,許多戲院開始延攬知名歌仔戲班進入室內劇場售票演出,種種原因之下,促成了 1950 年代「內臺歌仔戲」的黃金時期。
這類演出大多以十天為一檔期,並以「連續劇本」形式來演出,每日劇情互有銜接,吸引觀眾持續買票進戲院看戲。由於具有票房壓力,內臺戲需要有名角、好戲、華麗佈景服飾、炫麗燈光設備,演員除了要有觀眾緣,還必須具備唱作俱佳的舞臺魅力。
而鎮上戲院一遇到歌仔戲團要來演出,更是卯足全力做行銷,除了掛上看板廣告,還會登報宣傳並到處張貼海報、散發傳單,邀請演員扮相坐在三輪車上,繞街宣傳,吸引觀眾買票進場。
此外,在題材上,內臺歌仔戲由於不需滿足酬神的需求,不必只能演出忠孝節義的故事,取而代之的是「三小愛情劇」(小生、小旦、小丑),劇情側重情感描寫浪漫劇情,吸引了大批女性觀眾,看著看著,不禁就產生共感跟著痛哭一場。
就在這一齣齣歌仔戲虛擬劇情中,當時的女人們找到釋放情緒的出口,也在此之中漸漸的擁有了自我存在的意識,嚮往起自由戀愛的甜蜜,更加無可救藥著魔般不斷地走入戲院,即使跟朋友借錢,也要看完一整個檔期的戲。
最後,使歌仔戲如此風靡的原因更是關乎於當時的保守觀念——女性無法明示表露對男性的愛慕——因此女扮男裝的俊美小生,成為資深少女們當時幾近唯一能夠公開傾訴愛意的對象,這也無怪乎愛看歌仔戲的觀眾女性比男性多上許多了,更使得本來就是小生當家的歌仔戲,擁有最多「迷妹」行當的也毫無疑問的非小生莫屬了。
乾媽:由於歌仔戲世界中,粉絲與偶像皆為女性,因此迷妹通常自稱為心儀小生的「乾媽」,給予斗內。
戲箱:本指裝戲服、頭飾的箱子,後來用以形容經常做服飾給演員的戲迷,更甚者或給賞金、鑽石、金子等的,而戲箱又分「大咖仔」、「細咖仔」,如果只是送糖仔、水果等,則被戲稱「番仔火箱仔」(火柴盒)。
貼賞金:歌仔戲演出途中,每當有人打賞時,劇團就會暫停演出,甚至放鞭炮,然後由工作人員或未出場的演員將下擺貼上現金的紅紙拿出,以麥克風宣布:感謝某人賞金多少,此舉稱為貼賞金。
——Source|洪瓊芳:〈歌仔戲藝人的「朋友」觀〉。 《彰化師大國文學誌》, 第17 期(2008 年 12 月),頁 322-327。
從以下口述資料的紀錄,可以窺見歌仔戲賞金文化多麽盛行。
——Source|洪瓊芳:〈粉絲有賞---歌仔戲賞金文化〉。
《傳藝》第 68 期(2007 年 2 月),頁 53-55。
備註:賞金文化微觀社會學 戲箱貼賞金最常見的心態是為了捧小生、主角的場,或者有時是戲箱本身在較勁,以賞金的多寡來證明自己對藝人的支持程度。通常戲箱都以「親友」的名義貼賞金,一來表示跟藝人的情感很好,如同親人,二來是擔心先生家人知道,所以不好直接以真名示人。給予賞金的理由有許多,簡單的情況下,可能只是種藝術肯定、一股支持力量,或是種憐惜,但也有可能是迷妹們情慾慾望的投射,或甚其實是一種利益交換。
內臺歌仔戲的式微與轉機
歌仔戲好景不常,1950 年代大量電影席捲臺灣,且受到廣大民眾的歡迎,尤其是好萊塢電影,幾乎雄霸了臺灣電影市場,得過大獎的美國片更是票房保證,如 1954 年由奧斯卡最佳女主角奧黛麗赫本主演的《羅馬假期》甫上映即大賣,隔年上映的《無情荒地有情天》更是連續近一個月場場爆滿,創下超過二十萬觀影人次的紀錄,除此之外《亂世佳人》、《戰地鐘聲》、《慾望街車》以及瑪麗蓮夢露主演的《七年之癢》⋯⋯等,都是 1950 年代風靡過臺灣的電影。
許多戲迷很快就跳槽到這時髦的娛樂,轉變為電影迷的人越來越多,看歌仔戲的人口日益下降,內臺歌仔戲票房一落千丈,許多劇院為了營利,紛紛改裝成電影院,和外國電影公司簽訂長期放映合約,拒絕讓無法達到最大的票房收入的歌仔劇班演出。電影產業的興起使歌仔戲的演出空間受到擠壓,進而影響到了內臺歌仔戲的生存,面臨如此惡劣環境,內臺歌仔戲班被迫開始思考如何轉型。
——Source|林美璱:《歌仔戲皇帝楊麗花》(臺北:時報出版),頁55。
這時候歌仔戲開始搭上最新技術——走向「電影化」,從「內臺歌仔戲」轉型成「歌仔戲電影」,轉機應運而生,甚至讓掀起了另一波歌仔戲榮景。
歌仔戲電影與臺語片黃金年代
1956 年,何基明、何林兄弟導演與「拱樂社」歌仔戲團合作拍攝了黑白片《薛平貴與王寶釧》,這是第一部使用 35 釐米攝影機拍攝的臺語電影。
在電影上映前,全體團員以歌仔戲打扮,分乘兩臺小包車,伴隨著現場歌隊,吹打著西洋樂,繞行臺北市區,大肆宣傳,所到之處熱鬧繽紛人潮湧動。結果《薛平貴與王寶釧》空前的賣座,連續上映了 24 天,票房衝破 150 萬臺幣,大批觀眾將戲院擠得水洩不通,甚至還發生觀眾太多,因為擠破窗戶的事件發生,此片因而被視為帶動臺語電影熱潮的濫觴。
《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成功,馬上就引發歌仔戲電影的風潮,確實電影歌仔戲因為電影鏡頭逼真、外景自然、動作比現場更加戲劇化,並且舞臺歌仔戲往往要連演兩個星期的故事,在電影院只需花兩個小時就可結束,省時又省錢,吸引了戲迷以及影迷之外,其劇情通俗,又使用臺灣人熟悉的本土語言,因此更是受到普遍廣大的普通民眾喜愛。
許多戲班轉為「兩棲歌仔戲劇團」,投入歌仔戲電影的演出,如同內臺歌仔戲,歌仔戲電影也會用力宣傳——基本的繪製看板、登廣告、踩街不可少,甚至還會請演員突然登臺與電影串場表演,觀眾為了一睹偶像真面目,總是心甘情願地一再掏錢看電影,使得歌仔戲電影部部叫好又叫座,更直接帶動了臺語電影的流行風潮,開啟了「臺語片黃金年代」。
——Source|楊馥菱:《臺灣歌仔戲史》(臺中:遠流出版),頁 126。
物力與基金,乃是當時主要的生產力來源。
——Source|盧非易:《臺灣電影:政治、經濟、美學》(臺北:遠流出版),頁 81。
有沒有歌仔戲劇情丕變的八卦?
政權的轉換,總會帶動藝術上的劇烈變革,1950 年代,臺灣經歷政權更迭,由中國來臺接管的黨政軍,不乏有優秀的戲曲藝師與樂手一同來到臺灣,且剛從緊繃的戰爭狀態得以暫時鬆開,歌仔戲團興奮的想要再次大展拳腳,民眾們也期待著久違的娛樂生活,因此首先迎來的是難得的盛況,甚至可以說是歌仔戲最風光燦爛的巔峰期。
但政府與民間娛樂之間始終存在著對峙的緊張關係,國民黨政府為了「維持」和「突顯」中國法統的正當性,在戲曲方面,刻意的獨尊「國劇/京劇」,而相對於京劇獲得政府資源大力支持,夾縫求生的歌仔戲備受思想審查以及國語政策等限制,有些戲班只得解散、黯然離開舞臺,或是接受成為反共抗俄的宣傳工具,演出「改進」後的劇目,如:《還我自由》、《延平王復國》。
甚至在政府更直接地在 1954 年提出「戰鬥文藝」的口號,進行「文化清潔運動」,象徵該時期的一切藝文活動,其背後目的都該在於徹底執行官方政策,藝術自此更顯而易見的成為了當時政府控制人民的利器。
《樊梨花第四次下山》:片尾眾人齊呼「反攻」口號數聲。
《薛剛大鬧花燈》:薛剛曾被勸說要以山寨作為「復仇的基地」。
《萬里尋母》:三個主角小孩被送進乞食寮,受盡如勞改般的荼毒後奮不顧身地逃離。
——Source|林奎章:《尋找台語片的類型與作者:從產業到文本》
(臺北:國立臺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頁 44。
外臺歌仔戲、內臺歌仔戲發展受挫,那電影歌仔戲呢?
確實前文有提到 1950 年代臺灣曾有過「臺語電影的黃金時代」,但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政府為了鞏固威權體制,便有意識的打壓使用臺語的歌仔戲電影,即使早期臺語片產量非常多,但在種種政策推行之下發展遭受壓制並面臨許多瓶頸,在這樣的背景下,臺語電影彷彿曇花一現,在 1960 年代開始逐漸式微;相較之下,國語電影則一支獨秀。
為了打造政權認同,1962 年為了振興臺灣電影產業而創立的「金馬獎」,在當時只頒布給「國語片」,成為國家打壓本土語言的工具,臺語電影、歌仔戲等庶民娛樂也只得在深不見底的地方掙扎著。
娛樂不再只是娛樂。
展覽資訊
◾️展期|2019/7/4~2019/10/6(週一休館)
◾️時間|10:00~17:00
◾️地點|西本願寺廣場 樹心會館 (臺北市萬華區中華路一段174號)
◾️指導單位 | 臺北市政府文化局
◾️主辦單位 | 臺北市立文獻館
◾️執行單位|均勻製作
◾️協辦單位 | 五洲園掌中劇團、六禾音樂館、李天祿布袋戲文物館、黃文進木偶紀念館
◾️視覺統籌|徐睿紳
◾️粉專連結| https://lihi1.cc/qBJg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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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辦單位有權決定取消、終止、修改或暫停本活動,並保有最終釋義權。
▲請注意展覽日期與時間,獎品僅提供現場領取。
- 林芬郁、沈佳姍、蔡蕙頻合著,《沒有電視的年代 阿公阿嬤的生活娛樂史》,臺北:貓頭鷹出版,2012。
- 林鶴宜,《臺灣歌仔戲》,臺北:行政院新聞局,2000。
- 曾永義,《台灣歌仔戲的發展與變遷》,臺北:聯經,1988 。
- 曾永義、楊馥菱,《臺灣歌仔戲史》,臺中:晨星,2002。
- 林永昌,《觀眾視野下的臺灣歌仔戲發展史》,臺中:天空數位圖書,2011。
- 曾郁珺,《城市・銳變・歌仔味:臺北市歌仔戲發展史》,臺北:北市文化局,2012。
- 石光生,《臺灣傳統戲曲劇場文化》,臺北:五南,2013。
- 林奎章,〈尋找台語片的類型與作者:從產業到文本〉,臺北:國立臺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08。
- 蕭伶玲,〈朋友(bein-yu)的社會學研究---以野台歌仔戲的觀演關係為例〉,新竹: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04。
- 紀蔚然,〈善惡對立與晦暗地帶:臺灣反共戲劇文本研究〉,《戲劇研究》第 7 期,2011 年 1 月。
- 洪瓊芳,〈粉絲有賞---歌仔戲賞金文化〉《傳藝》(68),2007 年 2 月)。
- 洪瓊芳,〈歌仔戲藝人的「朋友」觀〉,《彰化師大國文學誌》, 第 17 期,2008 年 12 月)。
- 【台語片 60 週年】關於台語片 02 《薛平貴與王寶釧》(TFI 國家電影中心youtube)
- 【台語片 60 週年】關於台語片 10 - 歌仔戲電影(TFI 國家電影中心 youtube) http://bit.ly/2v7Tj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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