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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名字的人】五個平埔族年輕人的自我追尋:(2/5)外公與我,和那些屬於噶哈巫的種種

沒有名字的人 2015-05-26

一、意外的敘事

彷彿在霧裡行走一般,我唯一所能感知「我」的這個存在,如今卻顯得如此陌生;祖靈仍在,祂遊走於山林、田野與獵場之間。我感受到祂的存在,祂朝我走來!


如果要用幾句話,來訴說至今走過─關於族群身分追尋的路,我想那大概會如上所述。異樣的感受,就那麼悄悄地往一身處現代、生活經驗十分「漢人」的身軀上積累。猛然地掀開那層「漢人表皮」,我聽到了許多年輕、「重新發現」族群身分人們的故事,關於他們一段段的奇異旅程。有馬卡道、斯卡羅、噶瑪蘭、大武壟等等,在各自不同的路上,吟味著相似的故事。


我的故事開始於阿母的娘家。在剛搬回台中豐原之際,有段時間我住在那裏。旱溪源頭的山谷出口,一個叫「上南坑」的地方。童稚的我,經常跟在外公、外婆腳步後方上山、下田。而外公不厭其煩地教我認識了山谷的環境、那些山徑和簡單的植物使用方式。他總是以海金沙的藤蔓幫我們綁水壺,讓我們背在後肩;教我們分辨了蛇和老鼠的洞穴;竹子的諸多種類及用途;大冠鷲會出來覓食的天氣,那一定是晴朗、吹著溫暖的風的天氣。和外公、外婆的生活經驗,對我而言十分珍貴。


國二的某一天,地理課的老師要我們彎起手腕,檢視手臂上是否有一道清楚可見的凹痕?當時,我並未在手臂上見到這道凹痕。但當晚我回家把同樣的問題問阿母時,她的手上不僅有一道清楚可見的凹痕,她更跟我說了兩句話,它們分別是「小時候,阿爸臥房的木門掛了獵槍。」;「我們有親戚住在埔里喔!」。


那個夜晚聽到的這兩句話,震盪了我的內心。彷彿應證著存在心內已久的預感,那些外公口中偶然提及的「外人」,似乎對應著一個屬於家族的遙遠記憶。我把她的這兩句話放在心裡,有空便在外公家旁鐵皮搭建的聚會場所裡跟他閒聊。直到讀了大阿姨送我的一本二手書《重塑台灣平埔族群圖像》,裡面彙整了一些翻譯的日治時期學者撰寫的文章,我才正式開始了回溯族源之路。


二、重返祖先的去向

當我在《重塑台灣平埔族群圖像》的書中讀到日本時代學者,關於中部平埔族群向埔里遷徙的歷史事件[1]與過去生活習慣的紀錄時,我一一想起那些和外公夜裡閒聊的內容,這些記錄與他所說的在大甲溪邊做石堰捕魚[2]、醃生肉生魚[3]、偷摘水果手被黏在芭樂樹上[4]的故事相像。於是我開始詢問起埔里那邊的事。彼時,他總是陷進一陣沉思,好像是想找適當的表達方式、又好像是太久沒回憶起。


他以河洛台語[5]訴說:「很久以前,外來的人還沒還到這邊的時候。我們的地綿延從埤頭山[6]到豐東國中在過去的鐵支路都是。後來樹大分支,人多了之後不得以,才有人搬到埔里去,他們進去之大部分都住在枇杷城。在我小時候,阿祖還會帶我們過去。坐公路局的車。那時候兩邊還有來往,裡面有鬧熱時就會邀我們過去。」。


這些片段的印象,緩慢地累積著,在語言與認同已然流失的原鄉,向我證實著那段曾經存在卻已然遠去的時空。我十分驚訝於外公對於遷徙歷史仍存的稀疏記憶。那時我們的土地圍繞在整個鄰近的公老坪[7]直到大甲溪畔。這片原屬於噶哈巫人朴子籬社的領域,在岸裡社人[8]入殖翁子建立部落後,逐漸流失。漢人與岸裡社人的腳步一同往大甲溪及附近淺山移動。於是家族的人決定遠走埔里,而我們這一房則選擇留在原地。稀疏的時空記憶,在某個契機裡,重啟了修復的過程。


2011年「原民千年」的活動晚會上,我在台北華山草原遇到了一群北上參與行動的噶哈巫長輩們,當我說出書上看到的Ayan祭歌[9]和外公他們吃給、醃給的習慣時,老人家的臉上馬上露出了一個熟悉的笑容,似乎在傳達著「我懂你」的消息。當晚認識蜈蚣崙的mamah Daway[10],他向跟我介紹了從事文化復振工作的正浩,也跟解釋了我過去所不了解的噶哈巫人與巴宰人[11]族群關係的問題。


2012年的夏天,正浩帶我走進了在埔里的四個部落,噶哈巫最後的文化陣地。在長老家裡,我被她們熟練使用族語的情況震懾住,族群的語言並未消失,她被某些家庭和年長的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繼續使用著。四庄的族人不僅在一定程度上維持著獨有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噶哈巫人的認同」在遷徙與外來文化強烈的侵襲下,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強烈。


我也將在埔里聽到的故事,帶回原鄉和外公分享,並一邊整理自他那裡聽來的故事。陸陸續續地,他跟我說了過去祖先們狩獵的方式與相關禁忌,諸如女性不得觸碰獵具;獵不同獵物各自殊異的陷阱;不同陷阱的放置方式及其與野獸習性、路徑間的關係等。也提到了文獻裡記載的「割地換水」的事情,他說「以前張厝[12]那邊有人開圳,一開進來就灌溉自己的田地。然後我們跟他們談條件,但怎麼談都談輸,最後有土地也都要『歸順』給他們了。」。 錄音檔裡,從他口中說出的「歸順」這個字,令我印象深刻。


在這麼多閒聊的夜晚,我是多麼渴望從他口中聽到「是啊,我們是平埔仔」,儘管他已經不能記憶和訴說「噶哈巫」、儘管他已經好久沒去埔里「逗鬧熱」。我是多麼想喚醒更多他那似乎仍蟄伏於心底,那些將隨他帶走的記憶甚或一點點認同。或許他也曾向我一樣渴望熱烈。


三、da’an

在那股莫名對於自我敘說的渴望之中,充滿著回返路上躊躇的腳步。還記得那是20歲秋天的午後,斜陽照在微風輕拂的台北街頭。大安區公所裡,戶政人員正在調出外公家族的日治時期戶口謄本。「要這個幹嘛啊?」年輕女性好奇的問著。我在桌子的這一頭支支吾吾,沒答上話。


手拿著散發微熱的戶籍影本,視線殷切、小心地掃描著。除了少數幾位長輩種族欄為「福」之外,其餘大多都寫了「廣」。我的腦袋猛地被捶了一下,耳畔縈繞著嗡嗡回響。身體彷彿就此潰散,失去話語。從戶政系統上,我找不到一絲家族與平埔族群間相關聯的訊息,然,我卻也無法完全以漢人的身體,去正視外公一個夜晚接著一個夜晚的諸多故事。那個當下,我無法思考,「究竟我該用甚麼樣的位置,去理解、思考這個族群了歷史?那些切身自祖先傳下來的故事,我要怎麼在我四散的身體碎片上拼湊完整?」。


我帶著外公的記憶,走失在歷史裡。這是一種無法以言語訴說的感受,只能等待生命的逐步回歸。戶籍謄本出土後的某個夜裡,我夢見魁梧的祖靈盛裝來到夢裡,我不知道祂是否出自我的家族。我看見了祂腰際配著的獵刀、我看見圖騰泛著古老的微光。祖靈背光的形影裡,我感受到祂那炯炯目光的投注。我四腳朝天跌在田裡,望向站在田埂上的祂。祂說的一些話,我沒能記得,只留下片段的意識。祂朝我走來,又消失在下一個黑幕裡。


以家族戶籍謄本的出土為分段,曾經的我迷惘於自己混血的五官、混血的身體,我走失在那紛雜的敘事裡。那樣的混雜,令我感到無邊膨脹的失落。但我也欣喜於外公健康的身體,能向我訴說那些,在原鄉已經或正在成為傳說的種種,儘管那些「傳說」寄居在外公已然「漢人」的身體裡。我繼承了他的混血,更繼承了他的故事。一整套完全不同(化)於「漢」的敘事。關於那被國民政府半哄半騙沒收的獵槍;關於那因缺乏二次葬儀式,而湮沒在日本人水源地和國民政府石岡水壩裡的,祖先睡覺的地方;關於那遠去祖先的方向,他指引了我一個可追尋的方向。


「ima ka aku?」─關於我是誰的探問,從未結束。當我開始學習族語、書寫故事、探問埔里親人的下落,我發現這些經驗慢慢成了我新的身體,並賦予了外公一個個故事新的靈魂。那是我們家族的故事,外公傳給我的故事,也是他給我的「認同」。「去漢化」的視角,讓我對於這些故事有了更加貼近的理解。在那樣的敘事裡、那樣新而異質的身體裡,因為「漢」的成長經驗,我選擇重新學習成為「噶哈巫」、成為一個意義上的「人」。


「da’an」在噶哈巫語裡是「路」的意思,聽說屬於南島古語的這個字,在台灣各個族群內有著相似的發音。噶哈巫人是台灣原住民族的這件事,在清楚不過了。而當我回頭想起年幼時期的種種記憶,突然一道隱蔽的微光射向了我,讓我不在躊躇、而走筆至此,那就是我從未在外公家裡,聽過家中長輩像漢人一樣以「真番」來罵人。或許,這正是他們標示自我認同的方式吧!


pakatahayak ka mini a pasukuan au ni baki, siaka ni Kaxabu a sasay.
(感謝這些承繼自外公的故事,和屬於噶哈巫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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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Awui Kaisan[13] (朱恩成)】

攝影:Ga-Wii Chang


[1]19世紀初由於1732年大甲西社事件的關係以及岸裡社人的遷徙進入,原鄉的土地逐漸流失,噶哈巫人集體向內陸的埔里盆地遷徙。建立了分布在眉溪兩岸的守城份(Suwanlukus)、牛眠山(Baisia)、大湳(Karexut)和蜈蚣崙(Tauving)等四個部落。


[2]噶哈巫傳統的漁獵方式,以溪流中石頭堆疊改變水路,在放置魚籠魚石堆下方的捕魚方式。俗稱「做溪」。


[3]噶哈巫的傳統食物。以生魚肉、生螺肉或獵物的生肉醃漬的食物,各部落、家族醃漬方式略有差異。一般稱之為「給」,故下文以「給」代稱之。族語為umat,是「給」的統稱。


[4]噶哈巫的傳統咒術(katuxu)之一,俗稱「定腳符」。施咒者施於農田作物或一空間(如房屋)內,若有主觀犯意要去進行侵略或偷取者,即中該咒。一般會動彈不得,需要施咒者解咒才有辦法脫身。Katuxu是噶哈巫巫術的總稱。


[5]原鄉的噶哈巫人已無法使用族語、認同流失。目前僅剩埔里四庄與大馬璘部落耆老或居住部落的中年人能使用族語。


[6]噶哈巫原鄉朴子籬社群內的一個地名,近石岡水壩。


[7]噶哈巫原鄉朴子籬社群內的一個地名,近台中市豐原石岡交界一帶。


[8]原居於大甲溪北岸的Pazeh-famisan部落,在18世紀初期南遷後,於今神岡豐原交界一代建立的岸裡大設(daxuluxut)。並在清帝國統治台灣時期,取得重要的主導地位。


[9]噶哈巫祖靈祭祭歌與敘事歌謠。具有固定的曲調與結構。Ayan據傳有根源的意思,有些長輩認為為虛詞無意。祖靈祭(azem)時需要被唱頌,內容遍及歷史神話、族群遷徙史、個人生命經歷等等,是噶哈巫人重要的口傳文學。


[10]mamah哥哥的意思。Daway是男子名。噶哈巫人行親子連名制,自己的名字連接長輩的名字,例如Daway Xauhi,Daway的爸爸就叫Xauhi;Daway生了兒子叫Tabilak,那他的名字就是Tabilak Daway。


[11]日本時代的研究者將噶哈巫(Kaxabu)歸類於巴宰(Pazeh)的亞族,由國民政府沿用。這樣的分類其實有歷史遠因可循,然而生活在部落的長輩卻展現了強烈的噶哈巫認同,並以歷史記憶與現存語料質疑著學者這樣分類。


[12]大甲溪流域的移墾者,大埔客家人張達京的祖厝萬選居所在。與岸裡大社進行政治婚姻,而取得大片噶哈巫人的傳統領域,間接造成噶哈巫人離開原鄉的原因。


[13]Awui Kaisan是我的族名。2013祖靈祭前,幫自己選了普通男子的名字Awui。後方早決定接續外公的名字。傳統族名在接觸漢文化後,有了諸多漢字的標記法,Kaisan一般被記為「開山」。由於外公名為坤山,故取相近Kaisan作為我的長輩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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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日期 2015-05-26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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