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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閱支持《故事》,一起灌溉臺灣的人文土壤!康有為(1858~1927)在近代史上是一位家喻戶曉的人物,有聖人之名號。關於他的生平,論述已多,倒不需在此贅補;但是他的死,充滿著傳奇性。據說康氏晚年曾讀到一篇文章,談到俄國外科醫生沃羅諾夫研究多年的「返老還童術」已經成功。
這門奇術是把類似人猿的睪丸成功移植到老年男性身上,可以讓人返老還童,記憶力和性機能都能「回春」,80 歲的老翁可以策馬驅馳云云。康氏讀後甚為心動,透過好友江逢治──一位上海著名的留德派西醫,因創制「江逢治痧藥水」,成功治療當時上海常見的腸胃性疾病而名噪一時,請到一位擅長此術的德國名醫馮‧施泰勒來為康氏移植睪丸。
手術那天,康只帶了一個僕人前往診所,德醫選取了一隻年輕公猿的睪丸為其置換。手術成功後,康氏自覺甚佳,體力、精神明顯增強,食慾也變好。但好景不長,未及一月,其健康狀況丕變,精神日漸萎靡,身體機能每況愈下。德醫施泰勒竟然聞訊而逃,康一怒之下,告向法院,控訴施泰勒「妖術欺世」,但未及法院開庭,康即匆匆辭世。
這段故事應非空穴來風,因為追求強健與青春常駐,乃至延年益壽,是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新「衛生」風氣和身體觀。根據中醫惲鐵樵所言,當時追求青春不老之術的人甚多,他說:
余即勸其不可再打針,希泉意不謂然。西醫亦不知病候已深,仍勸其打針。至八十餘針後,希丈之夫人促余往。謂其夫行動大異,譫語罵人。家人以為遇鬼,巫覡禳解亦不效。
惲氏不只是中醫而已,早年當過出版社編輯,也是文學家,其人面頗廣,消息靈通;康氏「割腺」一事,恐非空穴來風,此史料前人未嘗指出,應可作為新的證據。惲氏為近代中西醫匯通派知名醫者,又對西醫內分泌學說發表過許多獨特見解,本章當然應該深入分析。
至於割腺之說,即用外科手術割除老化的性腺(體),並移植新的組織以求返老還童。在普遍懼怕外科手術治療的近代中國,這類例子必定非常稀少且帶有不可思議的成分在內。但這則故事的背後,實涉及了西醫身體觀中內分泌腺體知識傳入而導致對健康追求手段上的一種新詮釋和技術上的融合、乃至轉型。
依附這種觀念的另兩種日常「衛生」策略——打針和服藥,特別是後者,乃民國時期非常重要的抗「虛弱」策略。而雖然惲氏攻擊他所治療的這個案例,乃西醫「莫明致病之由,不將以返老取死耶!此皆西醫技劣之事實也。」但在當時,特別是到 30 年代之後,西醫這些新的身體觀和抗病策略,也充分融入到中醫「補腎」、「補精」的論述中,這也給了我們一次考察中西醫匯通在人們日常生活歷史中所起的重大作用。
民族虛弱的原因之一,居然是腎虧
虛弱的民族,病夫的形象,彷彿是近代中國人揮之不去的頹唐形象,類似的例子,簡直不勝枚舉。有謂清末政治當局和文人的身體,如梁任公所說:「皤皤老成,屍居餘氣,翩翩年少,弱不禁風。」至民國時期,蔣介石更認為,中國人身體衰弱的「病夫」形象,是長期處在帝國主義壓迫下,讓中國人養成了一種「萎靡懦弱的習慣」,諸如彎腰駝背、浪漫腐敗,一直到沒有紀律和精神不佳、衣服穿不整齊等「不衛生」的外在行為表現。甚至 1936 年 8 月時,德國柏林舉行世運會,這類運動比賽常被稱為是「民族健康」之比賽,結果卻是:根據歷年統計,國人之身體,日漸縮小,同時壽命亦逐漸減短,若與東鄰日本相比較,彼昔日固常被稱為矮國者,然近數十年來,因政府當局注意民族健康,勵行健康配偶,彼邦人民之身體,已一代比一代壯大,壽命亦一代比一代延長。
在民初社會中,作為本主題較明顯的幾個虛弱病態,第一個最為大家都耳熟能詳的就是「煙鬼」形象,即吸食鴉片將導致身體、國族之衰弱,故民國時有大量的戒煙運動在日常生活中被實行。其次,就是「肺結核」所導致、牽引出「虛勞(癆)」的形象,該病也被視為中國民族衰弱的象徵疾病之一。
最後則為「腎虧」一病,它在近代以來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疾病,更與民初人們的日常生活高度相關,而許多疾病則與該病互為因果,或是出現某種疾病,則代表已經罹患腎虧。又因其每每與性生活相關,故民初該病姑且可視為一種「性疾病症候群」(Venereal Syndrome)——它代表的是一種病理的、身體的,也是文化上的交會。
沉迷手淫,居然會「摧毀生殖腺」
自近代以來,由於西方的身體觀大量透過各種媒介傳入中國,大剌剌的在書籍和報刊上公然地探討性與生殖知識,成為一種風尚。隨著日常中性觀念與性知識之開放,一些不好的惡果也隨之出現。當時丁福保即以一則「記老鐵」的真實故事來講述當時性病嚴重之背後的社會現象與省思。故事是丁氏有一次經過西醫院門口,聽見民眾正喃喃私評一名躺在棺材內的人,名叫老鐵。他不識字,但還算富有,後來投身入花花世界、縱情聲色,罹患梅毒,又羞於求治;後來心情鬱悶,絕食不語,最後死亡。丁氏藉由這個故事說明兩件事:第一,新學在清末民初挾潮流而入中國,梅毒淋病竟「視為常病」,而且「生殖器之新名詞,日以為口頭禪」,日日講也不會不好意思,社會風氣丕變;其次,病人不讀書也不研究新學,缺乏知識又加上放浪形骸,最終導致身亡,真是不勝唏噓。
一位叫王士英的西醫就指出,當時的青年「揮『精』如水」,根據他的臨床觀察,罹患「虛弱」之病患,十分之九曾犯「劇烈之手淫」,至於遺精夢洩之症,更是幾乎「三人行,則必有一患」,情況嚴重。而手淫或夢遺將導致許多疾病,民國時很多藥商或醫師都將手淫、早洩、腦神經衰弱、腎虧等疾病,劃歸至「性病」的範疇內,甚至和淋病、白帶與梅毒並論。為什麼是「性病」的領域,就是因為這些疾病都隱含對「個人」日常生活性事不檢點的懲戒,以及對當時社會風俗敗壞之針砭。
以常理論,這類疾病應屬個人日常生活中非常隱私的部分,但現在卻常被公開拿來刊於報紙的「健康講座」上,例如有則「性病講座」的演講內容即宣稱:
西醫王士英就說:「精為人身至寶,不惟子嗣所基,且能榮腦養生。凡患遺精者,精既枯薄,腦海即不能得其交榮。」究言之,精的損失將導致身體的疾病,而且該論還與中醫的「還精補腦」說結合在一起,認為「精」的喪失也將連帶導致腦髓空虛,進而引發一些性疾病症候,與腦連結的神經,當然也會受到影響而衰弱,故謂:「蓋勞心過度,易傷腦力,造成神經衰弱之象,性神經亦受其影響。」
這些論述頗指向近代社會風氣轉變,日常生活中依靠「腦力」的工作漸漸增多,「失精」和腦、神經之衰弱,是依著此種緊張的生活而有以致之。整個社會工作的風氣丕變,甚至有商人引進名為「健腦器」的德國商品,聲稱具「磁性力及具有潛熱」,可以「淨化頭腦鬱血,旺盛新陳代謝。主治頭腦不清、神智昏亂、文思不暢,記憶衰退」,更能治療高血壓、失眠,還有民國時期無所不在的「神經衰弱」。廣告還建議某些人購買:「凡屬頭腦生活如學生、教授、作家、律師、公務員、會計司賬,及凡欲加緊工作者宜備一具。」更誇張的是,廣告竟然還宣稱發明家愛迪生之聰明才智與創意,就是來自這個器具的幫助。
誰影響你的神智?中醫說腎精更重要
不過,腦的功能並沒有完全取代傳統醫學的術語,例如思考過度,還是被稱為「傷神」,而非「傷腦」。此外,導致身體這些傷害的根源,更多是指向所謂的性疾病,例如「遺精」。雖然在某些論述中,腦與神經等中樞系統的疾病被強調了,但就如日本學者栗山茂久所言,中國醫學的臟腑有高低位階的論述順序,若對西醫而言,腦與神經絕對是西醫身體論述內的中樞;但在我們看到的這些論述中,腎精的充足,反倒影響了腦和神經的健康,可謂在中醫的脈絡下,當時疾病的定義雖略有改變,但並非完全被西方生理學壓倒,「腎精」依舊可以影響「腦」的健康。
梁實秋(1931~1994)曾舉一大串疾病來說明傳統中醫的看診,其中談到:「腰疼即是腎虧,大致總沒有錯,摸不清病原也要下藥,醫生不開方就不是醫生。」可見有相當多的疾病,中國人總是會想到「腎」出了問題。故而與腦功能相關的神經,它的衰弱、或所謂性神經之衰弱,總是與未老先衰、身體虛弱、老化等「腎虧」的症狀畫上等號。
西方妙藥大舉入侵,枯幹逢春,不可能這麼有效吧!
鱸鰻、蛇肉、鹿茸、雞佛,全都給我來一點!
阿公 80 老風流,就靠一針賀爾蒙?
為性事所苦的人們,何時才願意求診醫生?
本書採用文化史與日常生活史的研究視角,作者利用從醫學典籍至醫藥廣告圖像等性質不一的材料,細緻地勾勒出新式情感成形、知識系統變遷,乃至對國族想像改變的歷程。
迄今有關神經衰弱、遺精與情慾的歷史與文學研究數量不少,本書的貢獻與特色在於,這是學界首次對相關現象進行系統性探討,是一部能結合日常生活史、中醫社會文化史及醫學思想史的研究。
新版內容大幅拓展時間與空間,增補近百頁篇幅,延續論述戰後臺灣的藥品史及日常生活史,以荷爾蒙藥品為主,兼論提神飲料和民間的各種壯陽法,來補充過去我們所不知道的一頁歷史,並囊括更多地域與人群的共通感受。
華人特別重視「補養」,簡言之就是怕「虛」,因為虛弱會導致相當多的疾病,也跟「禁慾/縱慾」的論述流動有密切關係。這種身體觀伴隨二十世紀以降西方醫學的傳入,有了新的轉型,過去的補養概念在中西醫學之間激盪出更多火花。本書關注醫療、身體觀和藥品的歷史對話,分析民國至戰後民眾對身體內在虛弱的恐懼,與外在行為之間的連結。
以虛弱、慾望、疾病和藥品為核心,作者皮國立教授爬梳醫學典籍至廣告圖像等各式材料,探討性與身體的關係;此外更點出近代社會、文化之時代特性與風尚,細緻地勾勒出一段新式情感成形、知識系統變遷,乃至國族、社會、文化想像改變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