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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自然「宣戰」:剿滅上億隻麻雀之後,人們付出了什麼代價?

2024-03-06
我們的策略是不讓牠們在任何地方休息,無論是屋頂、牆上還是樹上。讓麻雀一直飛!(首圖來源:Mathew Schwartz / Unsplash)
1958 年 12 月 13 日週六,中國上海

新的一天剛破曉,群眾就開始齊聚街頭。眾人湧入城市,揮舞著成千上萬象徵中國共產黨的紅旗,空氣中充斥著可怕的戰吼。噪音高亢震耳欲聾,孩童、學生、農民、工人以及人民解放軍一律動員來抵抗共同敵人。

日出後,屠殺很快就開始。最年長和最年幼的負責警戒,其他人則大肆殺個痛快,一份報紙稱這叫「全面戰爭」。

這支鬆散的軍隊帶著竿子、網子、捕捉器還有槍,一個勁兒無情追趕著他們的目標。其他人則大力敲鍋打盆,干擾並迷惑獵物,不斷吶喊、尖叫、歡呼和大吼。

起初他們的敵人試著群聚在一起,以數量求取安全。不過顯然已無處可逃。漸漸地,牠們一個接著一個掉落地面,或被射殺、或被勒斃,或單純筋疲力盡而死。

這些無助的受害者,死在全中國的街頭、田野、公共公園、私人花園、屋頂及溝渠中。有些甚至在集體被殺前就直接從天上掉下來。到了夜幕低垂時,單是上海就死了近兩萬隻。
雖然我們都很熟悉那些駭人的殘暴屠殺故事了,但在上面的故事中,被屠殺的受害者不是人類,而是麻雀。[1]
 
或者說,在擁有絕對權力的政黨主席毛澤東所領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導們給這些受害者冠上了一項罪名──「四害」中的一害。
 
這場運動是「大躍進」這個廣大政治社會運動的第一場,始於 1958 年 1 月,目的是根除四種被斥為「害蟲」的動物。當時張貼的各種色彩繽紛的海報中有一張特別毛骨悚然,那是一張畫著四種目標被刀子串起來的海報,用來敦促忠誠的中國人民「除四害!」裡頭有傳播鼠疫的老鼠;散播瘧疾等各種疾病的蚊子;無所不在的惱人蒼蠅;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會吃掉珍貴種子與穀物、威脅收成的麻雀。
 
四害當中,麻雀被單獨挑出來成為主要目標,而中國領導階層向來喜歡口號,所以這場運動很快有了名字:「打麻雀運動」。根據政府科學家計算,一隻麻雀每年會吃掉 4.5 公斤的穀種;因此他們推算,每殺一百萬隻麻雀,就夠額外餵飽六萬人。這道數學題理論上正確,但結果卻徹底事與願違。
 
自毛澤東 1949 年首次掌權以來,中國人民已經先經歷了十年的可怕匱乏,因此他們急需任何可以吃的食物。想當然,這場活動無論在城市還是在鄉村肯定受歡迎,而且也有助於將整個國家團結在至高無上的領導人之下。成千上萬的麻雀,以及大量的蚊子、蒼蠅和老鼠等三「害」紛紛被射殺。[2]麻雀巢被搗毀、麻雀蛋和幼鳥被砸碎、打死在地上。一位目擊者如此寫道:
 

那些麻雀即使在最初的大規模殺戮中倖存下來,在村民和鎮民從早到晚的追逐和敲鍋打盆下,也根本無法繁殖與棲息,最終力盡而亡。殺死麻雀的方法有許多種,在這場生死搏鬥中全都用上了。

每個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被期待參與這場活動。某張海報上就畫了一位拿著彈弓的孩童,笑著瞄準毫無防備的麻雀。毛澤東也表示:「所有人民,包括五歲小孩都該被動員來消除這四害。」這場殺戮不限於城市,鄉村的麻雀也同樣被毒餌誘殺、設陷阱捕殺,或被塗在樹枝上的膠粘住。
 
為了鼓勵這場屠殺,甚至還舉辦了競賽,擁有最多鳥屍的人可以獲得獎賞與褒揚。一位來自中國雲南省的 16 歲年輕男子楊舍盟(Yang She-mun,音譯)獨自殺了兩萬隻麻雀,消息上報後成了全國英雄。他趁這些麻雀白天築巢時先找出這些樹,到了晚上再爬上去徒手勒死牠們。
 
宣揚打麻雀的海報,即便孩童也是動員對象。(Source: Bi Cheng / CC BY-SA 4.0)
倫敦北部馬斯韋爾山(Muswell Hill)一條繁忙的主要幹道後藏著一座舒適小屋,人們不會預期在這裡能找到什麼僅剩的「打麻雀運動」見證人。不過,住在這兒的周瑛(Esther Cheo Ying)卻一直過著不尋常的生活。
 
周瑛是位身材矮小、整潔、衣服講究,年近九十的女士。她在那本痛苦、誠實又值得一讀的回憶錄《紅色中國的黑暗鄉村女孩》(Black Country Girl in Red China)中講述了她人生的前半段。她生於 1932 年,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英國人,六歲前都在上海度過。1938 年父母離異後,她與母親和兩位弟妹回到了英國。然而回到英國並不意味著她年幼時期的動盪就此結束。我們一面喝著咖啡,一面聽著她就事論事的敘述:「我母親愛著她的孩子,卻無法照顧他們。」三位小孩因此被送去寄養家庭,在英格蘭中部(Midlands)的斯塔福郡(Staffordshire)由她摯愛的養父母「姨父姨母」帶大。
 
1949 年,十七歲的周瑛決定回中國加入紅軍,當時毛澤東的中國共產黨剛剛奪取政權。她燃燒慾望以建設更美好世界的作為,我們今日看來似乎有點天真(尤其她又只認識她自己中文名的那兩個中文字)。

她告訴我:「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年輕世代開始以不同的角度看待事情,開始質疑各種事物;當時我們意識到,這個社會並不公平……。」
 
儘管她在反抗毛澤東僵化的獨裁政權時,有時還是會顯露出英國的那一面,但在接下來的十年間,她還是做到了。當整座城市都在撲殺犬隻預防狂犬病時,就算她將因此失去寵物而心碎,一度不願服從,但最後她還是殺死了自己心愛的狗。
 
然而漸漸地,周瑛被迫違背意願行事,而她也不再緘默。「我一直很叛逆。起初我也像大家一樣著迷。之後我開始質疑一些我不該質疑的事。」在下達殺麻雀的命令時,她的叛逆之心已然沸騰。當時周瑛任職北京英語廣播電台,她回憶道:「這一切都該停止」。隔天清晨,成千上萬的民眾蜂擁上街,開始殺戮。
 
她是電台員工中唯一沒參加的。就連她聰明受過教育的同事好友林薇(Wei Ling,音譯)也加入了。周瑛回憶,「她像個野蠻人一樣跑來跑去,眼神呆滯地敲著鈸」:
 
我坐在窗前,一臉厭惡地看著我的同事。每當筋疲力盡的麻雀摔落地面、被歇斯底里尖叫的暴民踩死時,一些人就激動得嘴角泛白。林薇得意洋洋地撿起一隻扁掉的麻雀,笑著扔向我。
周瑛給我看了張褪色黑白照片,上面的她抱著一隻翅膀受傷的幼燕,牠是這場屠殺中數百萬的無辜受害者之一。「我發現這隻可憐的小鳥時,我才真正想開始破壞這場運動。我只想說『去你的毛主席──我才不參加!』」
 
除四害運動的細節在世全界激起餘波盪漾,《紐約時報》揶揄稱這些麻雀為「有羽毛的『反革命分子』,毫無例外是五年計畫的威脅」。《時代》雜誌的態度則較為嚴肅,他們引用北京《人民日報》的勝利報導,報導中的語調就跟戰時的對敵宣傳如出一轍:「戰勝前每位戰士都不該撤退。所有人都該勇敢熱烈地投入戰場;我們必須鍥而不捨地保有革命者的頑強態度。」根據《時代》雜誌報導,在中國的首都北京,一天就有三百萬人參與這場屠殺:[3]
 
清晨五點鐘,號角響起、敲響鈸聲、哨聲四起。聚集的學生敲著他們的廚房器具前進著,一如北京廣播電台所述,他們唱著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起來!起來!起來!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這場活動發起不到一年,華裔醫生兼作家韓素音(Han Suyin)寫了篇文章刊登在 1959 年10 月的《紐約客》(The New Yorker)週刊上,極其生動地描述這場屠殺。她憶起當時與已故父親的老僕人薛媽起了爭論,他堅決反對殺這些麻雀,但兩人的對話被屋外突然響起的揚聲器打斷。
 
韓素音回憶起揚聲器高聲說道:
 

我們的科學家已經發現,麻雀飛行兩個小時後就會筋疲力盡從天上掉下來,這時就能輕鬆捕捉。

在對抗公敵的崇高鬥爭中,我們的策略是不讓牠們在任何地方休息,無論是屋頂、牆上還是樹上。讓麻雀一直飛!

隔天早上破曉前,韓素音親眼目睹了一場麻雀對抗戰,一隊隊的男男女女聚集在街頭準備作戰。她回憶,起初麻雀一小群一小群的四處飛,但很快就開始散開,不是停在樹上,就是停在電報線上。每當這些麻雀要降落時,眾人就會用長竿驅趕或接連發出噪音大喊把牠們嚇飛。牠們實在無處可躲。被噪音騷擾到的還不只麻雀:韓素音也看見雨燕、烏鴉和喜鵲等一群鳥兒也近乎瘋狂的四處亂飛。
 
這也難免,被殺掉的不會只有麻雀。魯曉鵬(Sheldon Lou,這場屠殺運動進行時他還是個北京青年,之後成為加州大學教授)在他 2005 年的回憶錄中想起曾對一位友人提出的疑慮:「我們怎麼確定只會殺到麻雀,不會殺到其他鳥?」

想當然,他們確實無法確定。周瑛也想起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她在北京幾乎沒看見什麼鳥。「雨燕好多年都沒回來。我會仰望天安門和天壇,想著這片美好藍天之中少了什麼,之後想到:原來少了雨燕。」

對於身陷屠殺核心的韓素音來說,事情之後有了意想不到的轉折。她回到她父親的家時,居民委員會的翁同志跟她打招呼。他鄭重告訴韓素音,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但他們碰上了障礙:她父親的僕人拒絕讓捕雀隊進屋。並說她必須合作對抗麻雀,薛媽則駁斥,據她回憶老一輩都以慈善容忍的態度對待這些麻雀。「在我那個時代,沒有什麼打麻雀這種事。我是個鄉村婦女,我們只有在饑荒時才抓麻雀吃。」
 
翁同志的回答則簡潔有力。「現在不會再有饑荒了。」以事後諸葛來說,這些話聽來實在相當諷刺。
  還是有一些鳥差點就能逃脫。一群飛入波蘭大使館的麻雀起初還得到外交人員的庇護,當時使館人員斬釘截鐵地拒絕暴民入館的要求。不過麻雀也只得到短暫的庇護:使館很快就被這些不斷敲鑼打鼓的群眾包圍了兩天兩夜。最後,使館人員還是得剷走館內上百隻的死麻雀。
 
從表面上看來,這場打麻雀運動取得了莫大的成功。據稱有十億隻麻雀遭殺害,雖然這數字可能有點誇張,不過毫無疑問,確實有上億隻麻雀喪生。在這場大屠殺後,該物種在中國馬上就瀕臨滅絕。而整起事件最扭曲的部分是,幾年後中國卻不得不自蘇聯進口二十五萬隻樹麻雀,以彌補那些被蹂躪的數量缺口。
 
這場大屠殺後不到一年,可怕的後果降臨。1959 年 6 月至 7 月的稻米收成淪為一場災難。當時產量會驟降,理由很簡單:雖然麻雀秋冬確實以種子與穀物為食,但繁殖季節的成鳥得用幾百萬隻昆蟲餵食幼鳥。現在所有的麻雀都消失了,因此包含最具破壞力的大批蝗蟲在內,許多昆蟲都能把珍貴的穀物洗劫一空。[4]
 
然而,就算全國性饑荒的跡象越來越明顯,最終將導致上百萬中國人死亡,但整個 1959 年還是不斷在推廣鼓勵殺麻雀。最後在該年年底,毛澤東突然宣布打麻雀運動結束,並將「四害」中的麻雀改為臭蟲。因為這次政策急轉彎,許多國營媒體開始撰文譴責人們激情支持過的大屠殺行動,那也不過才一年多前的事而已。
 
「除四害」後期的海報,可發現其中已不見麻雀的身影。(Source: National Library of Medicine / CC BY-SA 4.0)
周瑛還記得,她曾一邊給她的朋友林薇看《人民日報》的影本,一邊表示她是對的。
 
林薇簡短反駁道:「我會記得你是怎麼說我們摯愛的主席的,你違背了黨的命令。那不可原諒。」
 
本文摘自《鳥類創世紀:神話、餐桌到政治,改變世界的關鍵物種》(臺灣商務出版),文句、段落經故事 StoryStudio 編輯部調整,圖片由故事新增。
鳥類創世紀:神話、餐桌到政治,改變世界的關鍵物種
2023英國溫萊特自然寫作獎
(Wainwright Prize for Nature Writing)
決選入圍
本書講述一段漫長且扣人心弦的故事,跨越了整個人類歷史,介紹來自世界七大洲的主要鳥類。但為什麼是鳥?為什麼不是哺乳動物或飛蛾、甲蟲或蝴蝶、蜘蛛或蛇?這是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世界上所有的野生動物中,鳥類是跟我們人類有著最密切、最深刻和最複雜關係的一個群體,加上它們無處不在,地球上沒有任何地方——從兩極到赤道——沒有鳥類的蹤跡。無論什麼季節,白天或黑夜,您都可以看到它們——而且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裡,也能聽到它們的聲音。

作者對鳥類和野生動物充滿熱情,每一個細節和軼事都印證了他的知識深度。書中列舉了十種鳥,按時序排列,從諾亞方舟放出渡鴉開始,接著馴化生活在人類周圍的鴿子,到提供精神和社會寄託的火雞(至今仍是英國和歐洲聖誕盛宴以及北美感恩節的核心),而度度鳥是歷史上第一個被記錄下來、因人類活動而絕種的生物……達爾文從雀鳥身上看見演化,希特勒從老鷹身上鞏固權力;有的鳥靠糞便養活一個國家,有的鳥甚至能戰勝一個國家。這些鳥與我們人類許多基本事物息息相關,涉及神話、溝通交流、食物和家庭、滅絕、進化、農業、保護、政治和氣候變遷等歷史的核心面向。

鳥類與人類之間密切持久的關係,不僅改變了人類歷史的進程,也將為未來提供更好的發展基礎。

[1] 作者註:北美的讀者可能會對這個物種覺得困惑,確切來說,這裡的麻雀指的是樹麻雀(Eurasian Tree Sparrow),是麻雀科(Passeridae)的一員(舊大陸麻雀),學名為 Passer montanus。至於美洲樹麻雀(American Tree Sparrow,樹雀鵐)學名為 Spizelloides arborea,在生物分類法中屬於不同科別,是新大陸雀鵐科(Passerellidae)。 在歐洲,樹麻雀主要是一種鄉村鳥類,牠的近親家麻雀(House Sparrow,學名 Passer domesticus)則分布於城市。但在中國,家麻雀相對沒那麼常見,樹麻雀已經同時適應了城市與鄉村的生活。
 
[2] 作者註:一份未經證實但常被引用的報告宣稱,最後總計有十億隻麻雀、十五億隻老鼠、一億公斤的蒼蠅及一千一百萬公斤的蚊子遭殺害。
 
[3] 作者註:歷史上北京的英文拼音為 Peking,但在 1928 年至 1949 年間南京取代北京為首都的期間,北京更名為北平(Beiping)。而「Peking」這個拼音則一直在國際上使用到 1979 年為止。
 
[4] 作者註:美國政治史學者茱迪絲.夏布洛(Judith Shapiro)指出,打麻雀運動並非引發後續事件的唯一原因: 「導致饑荒的原因不少,還包括全民大煉鋼以及錯誤的農業政策,例如密植。」
文章資訊
作者 史蒂芬.摩斯(Stephen Moss)
譯者 賴皇良
出版 臺灣商務
刊登日期 2024-03-06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