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年來第一起開心手術： 一位飽受歧視的黑人醫師，如何開創外科歷史

在故事開始前，我想請各位想像一下：你覺得突破醫學兩千年來的禁忌的醫師，會是怎樣的人？
 
我想到的前兩位可能人選，第一是怪醫豪斯，第二是怪醫黑傑克。這兩個人都能力出眾，但也都因為某些原因被排除在主流醫療界之外，更都有「不被人喜歡」的膽識，讓他們得以突破窠臼──但是，他們也都是虛構人物。
 
但，今天我們故事的主角，丹尼爾・威廉斯（Daniel Hale Williams）醫生，可是真實存在的人物。1893 年 7 月 10 日，威廉斯醫生帶領他的團隊創造了歷史，進行紀錄上第一起開心手術（open heart surgery，又稱心臟直視手術）。這是過去兩千年來無人膽敢觸碰的領域，但是，威廉斯所在的芝加哥勤儉醫院（Provident Hospital）手術房卻怎樣都不像一個創造歷史的地方──設備極為簡陋，室內氣溫更高達將近 40 度，每個人在手術開始前早就已經汗流浹背。當時，一名可憐的患者躺在手術台上，心臟的脈搏越來越微弱，在沒有超音波或X光片的情況下，此時威廉斯只有一個選擇：先切開患者的胸、再看看情況怎樣！
 
更驚人的是，當時是美國種族壓迫最嚴重的時代，而威廉斯醫生是一位非裔美國人。
 

鍍金時代下的險惡人生

這位威廉斯醫師出身的家境並不好：他並非成長於醫生世家，而是理髮師的兒子。當父親過世後，母親因為承受不住巨大的經濟壓力，把當時年僅 11 歲的威廉斯送給了擔任鞋匠的親戚，小小年紀的威廉斯就成為鞋匠的學徒。不過沒多久，對鞋匠實在提不起興趣的威廉斯就離開了，輾轉來到更北邊的威斯康辛州，在一間理髮廳找到工作。
 
威廉斯的人生旅途，原本到此時大概已經定型，但在一次機緣湊巧下，威廉斯開始對醫師的工作產生興趣，而理髮廳老闆也做了一件感人的事情：幫助他申請到西北大學的芝加哥醫學院，他也成為該校第一位錄取的非裔學生。
 
畢業後，威廉斯成為全芝加哥唯三的非裔執業醫生，這時的他理應可以過著一帆風順的生活。畢竟，19 世紀後半葉是美國正突飛猛進的年代；1865 年南北戰爭結束後，工業進步讓美國經濟一飛沖天，鐵路建設、採礦等發展，都讓美國迅速累積驚人的財富。像芝加哥這樣的大城市，遍布各地的工廠，產生了大量的工作機會，一時之間，快樂、致富、成功彷彿觸手可得，人們在閒暇之餘也能透過方便的交通抵達圖書館、博物館、公園，或透過報紙，關心籃球、棒球與足球的賽事。
 
只是在繁榮的表面之下，仍潛藏許多問題──城市發展趕不上人口增加的速度，大量燃燒煤炭使得空氣品質非常糟糕。此外，因為馬車車輪都加裝了鐵環，當車輛行經路面時，就會發出刺耳的鏗鏘聲，到半夜都不絕於耳。在一些比較貧窮的區域，街道更滿是堆積的垃圾，成為老鼠和蒼蠅的盛宴，芝加哥河上甚至漂浮著狗屍、貓屍和馬屍的血肉碎塊。這樣的環境已經夠糟糕了，但威廉斯還面對了一個更大的問題：種族的壓迫。
 

決心開設自己的醫院，原來是為了幫助朋友的妹妹

1863 年，也就是威廉斯醫生 7 歲的時候，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發表著名的《解放奴隸宣言》（The 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宣告所有美利堅邦聯叛亂下的領土之黑奴應享有自由，成功解放了美國南方的黑奴。照理來說，對美國非裔族群應該是一道曙光，但事實上，當改革的力量燃起一點星星之火時，就會激起無數保守派人士的反撲。在南北戰爭結束後的半個世紀，是名符其實的「美國種族關係的最低點」（nadir of American race relations）。

因此，南北戰爭結束後，白人種族至上的風氣反而開始野火燎原。1865 年，六個失落的南軍老兵在田納西州成立著名的 3K 黨（Ku Klux Klan）。很快的，這種白人民族主義組織在美國南方遍地開花，他們甚至動用私刑迫害黑人。私刑支持者認為，因為非裔美國人生來具有犯罪傾向，所以必須用這樣的方式來殺雞儆猴，讓他們不至於輕舉妄動。19 世紀後期，光是美國南方，每週都有大約二至三名黑人被私刑處死，白人劫持被害人後，就用盡各種方式折磨他們，包括公開鞭笞、吊死，最後再將屍身在樹上燒毀。但最令人震驚的是，這些私刑不但是公開的，支持者甚至認為是闔家歡樂的狂歡時刻。一直到 20 世紀，《新聞與觀察報》的一篇社論還記錄下了這段文字：「全家人聚在一起，父母，甚至帶著他們最小的孩子。（彷彿）這是鄉村表演——一場非常受歡迎的表演……看到流血的屍體，男人們大聲開玩笑……當蒼蠅吸食從黑人鼻子滴下的血時，女孩們咯咯地笑起來。」
 

南方的慘狀使得大量黑人逃到東北部的美國大城，但北方的狀況也絕非樂觀。威廉斯對這樣的情形感受相當深刻：在他執業沒多久，他便察覺到芝加哥的黑人病人被送到白人醫護人員時，總是只能得到二流的照護。有一天，威廉斯的一位朋友前來向他求助，說自己的妹妹已經向芝加哥好幾間醫院提出護理師受訓申請，但每間醫院都因為種族問題拒絕了她。朋友妹妹的經歷正好反映出一個艱難的現實：雖然能力不輸白人，但許多非裔青年男女很難在職業之路獲得正規的訓練，即使努力通過訓練，也很難拿到工作機會。這時的威廉斯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自己成立一所醫院，他要自己培訓非裔美籍的護理師！

於是 1891 年，「勤儉醫院暨培訓學校」就這樣誕生了。威廉斯希望創造出一個安全的環境，不分種族，讓所有人都可以得到優質的醫療照護，若是有志成為醫護人員之士，也都有機會可以接受專業的訓練。接著威廉斯說服了許多不分種族、階級的有志之士一同捐款，但因為經費有限，醫院是一間只有三層樓、12 間房間的紅磚屋。不過設備雖然簡陋，卻是全美第一間可供黑人年輕醫師與護理師工作的種族融合醫院，且光是第一年，這家醫院便培育出了七名護理師，其中一位，就是威廉斯朋友的妹妹。

兩年後，也是在這間醫院，徹底改寫心臟手術歷史的時刻，突如其來的降臨了。
 

胸膛通往心臟只有兩三公分，卻花了外科醫生一萬年的努力、加上一起酒吧鬥毆

1893 年，芝加哥正籌備世界博覽會，而這年的芝加哥博覽會也被譽為歷史上最成功的博覽會之一。當人們一走進號稱「白城」（White City，藉此洗刷先前芝加哥因為治安不佳被冠上「黑城」的惡名）的園區，立刻就會看見天空清澈，湖水蔚藍，四處更矗立著白色的宏偉建築，甚至不少人都因為目睹了這座城的美麗而感動落淚。
 

在此期間，一名叫做詹姆斯・柯尼斯（James Cornish）的地鐵送貨員遇上他一生最倒霉的日子，而這一切，都起緣於他在下班時，走進那間常去的小酒吧。
 
他點了一杯威士忌，和女服務生說笑調情，但一旁有人卻開始打架，柯尼斯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有一個不知道從哪來的小混混掏出刀子，二話不說刺入他的胸口。旁邊的人立刻尖叫，沒多久後，他就被送進勤儉醫院。
 
威廉斯醫生很快進行檢查，發現傷口在左胸，直徑約 2.5 公分，若要治療，就必須知道傷口是否波及心臟。但那個年代沒有X光機，沒有超音波，也沒有心導管，威廉斯唯一的診斷工具就是聽診器。醫生仔細聆聽傷患的心音，發現雖然有心跳，但非常微弱，幾乎都要聽不見。
 
通常，心臟藉由收縮和舒張，將新鮮血液送進大動脈這條人體高速公路裡。而當血液從心臟流到大動脈時，連接心臟的瓣膜便會關閉，以避免血液回流，這時就會發出我們熟知「撲通、撲通」的聲音。這個聲音變得微弱，代表心臟沒有將足夠的血液送進大動脈，而是流到某個因為刀傷而造成的新開口。傷患體內內出血，血流無法送到器官與四肢，這時結論似乎很明顯了：刀傷傷及了柯尼斯的心臟，只要放任不管的話，柯尼斯終究難逃一死。他唯一活命的機會就只有心臟手術，但偏偏長久以來，心臟一直是外科手術中的一個禁忌。
 

醫學已經揭開了許多心臟的神祕面紗，現今的我們知道，心臟其實就是一個供給血液的泵，而心血管疾病其實就是在送血的過程中發生問題，若要治療，就必須要清理管道內的阻塞，或是修理發生洩漏的閥門。只是，在過去兩千多年以來，阻礙心臟手術的並非只是技術問題，還有文化問題。
 
直到 1800 年代，醫學界都認為心和其他器官不同，「是靈魂的住宅，是生命的起源……生命始於斯也終於斯」。甚至 19 世紀前半葉，人們認為心臟手術不但不可行，甚至不道德。當時的醫學教科書，也會說對人的心臟做手術太過危險，所以根本沒有開胸的先例。當時對心臟手術的禁忌是如此強烈，以至於現代外科手術創始人之一的西奧多．比爾羅斯 （Theodor Billroth） ，都曾在 1889 年表示：「試圖縫合心臟傷口的外科醫生應該失去同事的尊重。」

如果你是威廉斯醫師，你會怎麼做呢？面對一個生命跡象越來越微弱的傷患，你是否願意賭上一切切開病人的胸膛，進入醫學的無人禁區？回到我們前面一剛開始的問題：你覺得突破醫學兩千年來的禁忌、創造歷史的人，會是怎樣的人？
 
的確，他需要對自己的手術技巧具備充足信心，好應付手術之後的各種未知。但威廉斯擁有的遠比這更多：他出生在一個黑人會被當眾吊死的年代，這一輩子從理髮聽、鞋匠舖，一步步當上醫師；接著又為了讓有色人種能獲得相同待遇，創辦醫院。這一輩子，他一直都活在所有人告訴他「你不可以這麼做」的世界，而他也一次次打破這樣的禁忌。對於這樣的一個人，兩千年的告誡，又有什麼可怕的？
 

因此在 1893 年 7 月 10 日，手術正式開始。
 
手術室裡熱得讓人窒息，威廉斯在沒有抗生素，甚至沒有充分麻醉的情況下，用手術刀在傷患的胸部劃下大約 15 公分的開口，接著他切開肋骨軟骨，終於看見柯尼斯如拳頭般大小的心臟。
 
威廉斯檢查了一下傷勢，很快找到問題所在：傷患的心包（包覆心臟的囊袋）被刺傷了。他用手術線將傷口縫好，等到手術即將結尾時，他看見心臟又重新恢復了跳動。
 
他微笑了。等手術結束後，威廉斯意外發現，開心手術這個兩千年沒人敢跨越的禁忌，竟然還滿容易的。
 
也許從這個故事裡，我們要探究的並不僅是醫學的突破本身，而是醫生如何跨越內心的恐懼，終於跨越禁忌，完成原先眾人以為不可能的任務。自此之後，心臟手術的禁忌也逐漸消失，往後一百年間，各種心血管疾病、換心手術陸續出現，而這一切都起因於威廉斯醫生的勇氣。
 
1902 年，在美國醫學會的年度大會上，出現這麼一句話來形容威廉斯的成就：「通往心臟的直線距離只有兩三公分，卻花了外科醫生一萬年的時間，加上一起酒吧鬥毆才抵達。」應該也是當時的人們始料未及的結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