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官僚制
詹姆士一世從蘇格蘭來到倫敦即位(一六○三至一六二五年在位),讓人們得以從伊莉莎白末年的清教徒風氣中解放。即使養育過程歷經精神創傷—父親被謀殺,母親(蘇格蘭女王瑪麗)則被處死—詹姆士卻是一位博學多聞、格調高雅又有創新精神的君王。身為多部神學及哲學書籍作者,他贊助發行聖經的新譯本,即欽定本聖經(King James version),並迎接莎士比亞的演員們入宮。莎士比亞參與的劇團成了國王劇團(King’s Men),在黑衣修士開了第二家劇場。
詹姆士的到來,以及他對國王職責的具體理念,為首都開創了新概念。伊莉莎白的君王政體是中世紀和個人的,建立在她持續巡行於領土各地的實體存在之上—至少巡行於較為安全的南半部領土。日常權威在倫敦是由她的樞密院行使,首都之外則由全權欽差大臣行使,因此,她的政府在倫敦時官員人數不過一千,其中包括國庫及宮廷官員。
在詹姆士統治之下,都會不只在絕對意義上擴張,相對於全國其他地方也更大了。在十六、十七世紀,倫敦從歐洲第五或第六大城,躍升為僅次於君士坦丁堡的第二大城。一五○○年時,倫敦的規模是英格蘭境內與它最為接近的對手—諾里奇(Norwich)和布里斯托的三倍。在斯圖亞特王朝時期,它變得比這些城市至少大了十倍,到了一六八○年,英格蘭城鎮居民每三人就有兩人住在倫敦。
(↑17世紀初,倫敦泰晤士河對岸的倫敦塔↑)
這種成長規模令歷史學家困惑。它不能再單純被歸因於倫敦城的貿易經濟,而必定是因為隨著倫敦作為英格蘭首都、行政部門所在地這一地位而來的新責任。國王不只認為是君權神授,更認為君王矗立於具有創造力的官僚體系最頂端。他把倫敦的文官人數差不多增加了一倍,引來了律師、承包商、求官者、懇請者和諂媚者,他們全都渴望侍候國王。這些人的住所、衣食、起居和娛樂都需要照應。倫敦充斥著各色人等:隨行牧師、內科醫生、私人教師、音樂家、畫家、公證人、代書、秘書、引座員、傳令官、吟遊歌手、珠寶商、書商、假髮匠、馬夫和雕刻工。
倫敦至少有空間可以供應這群新人口。阻止移民湧入多數歐洲城市的首要抑制因素,是這些城市惡劣的生活環境,倫敦城內也不例外。道門(Dowgate)坊內有一間房屋,被發現收留了十一對夫婦和十五名單身者。銀街(Silver Street)的另一間房屋,則有十家人住在十個房間裡,這些人家多半也跟自己的房客住在一起。這些房屋都沒有排水管,各式各樣廢棄物直接就傾倒在街上,指望收夜香的人收走。倫敦只差在有錢人可以逃出去,至少逃往北邊和西邊。向西去則有著王座這塊磁石,有宮廷生活的誘惑。金錢所到之處,逐利之人也隨之而來。
更美好的家園
一六一五年,詹姆士任命一位名叫伊尼戈.瓊斯(Inigo Jones)的威爾斯青年出任工部監督官(Surveyor of the King’s Works)。瓊斯曾到義大利旅行,在那兒習得的品味並非矯飾主義(Mannerism)和巴洛克的怪癖,而是追求復歸塞利奧(Sebastiano Serlio)和帕拉第奧(Andrea Palladio)的古典主義。
王室贊助摒棄伊莉莎白時代的文藝復興風格,改採義大利的帕拉第奧風格。結果創造出兩座這種風格的建築:為詹姆士的王后—丹麥的安妮(Anne of Denmark)興建的格林威治王后宮(Queen’s House,一六一六年興建),以及白廳宮新建的國宴廳(Banqueting House),完工於一六一九年。不可思議的是,這兩座建築至今都還屹立著,它們革命性的存在被周邊的建築給遮蔽了,這些建築都設計成了由它們最初提供靈感的古典式樣。
詹姆士在男性時尚方面則更加無拘無束。斯圖亞特王朝的宮廷爆發出一陣爭奇鬥艷的時髦,展現於威廉.拉金(William Larkin)和丹尼爾.米滕斯(Daniel Mytens)在肖像畫中描繪的那些奇裝異服裡。拉金為廷臣們繪製的絕妙全身畫像,如今收藏於肯伍德府(Kenwood House),可能是從詹姆士一世時代的《時尚》(Vogue)雜誌上撕下來的,奢糜程度驚人。據傳,國王在五年內購買了一百八十套衣服和兩千副手套,為了炫耀它們,他向大眾開放了海德公園,作為他本人和他的宮廷兜風的場所。
即使詹姆士盡其所能為倫敦生活的魅力推波助瀾,但他很快就變得跟伊莉莎白一樣,想要加以抑制。據估計,此時有一百名貴族(占總數三分之二)一年大半時間都住在「城裡」,詹姆士警告,「群聚的仕紳受到妻子慫恿,要給女兒們新的榜樣和流行款式......他們確實疏忽了鄉間的殷勤待客之道」。他們「妨礙了城市,普遍製造麻煩」。根據計算,召開一次議會(通常是為了國王的開銷募集資金)就有一千八百人會來到西敏。西敏成了客店林立的郊區。
國王堅稱:「我們的倫敦城就要成為基督教世界下一個偉大城市,完全停止新建築正是時候。」一六二五年的一道抑制成長命令規定,城門方圓五英里之內未持有執照的新建房屋一律拆除,建造者入獄,最長可適用於落成七年的房屋。建材應予出售以救濟貧民,或者,貧民也可以入住任何空置五年的房屋—這項一石二鳥的政策值得重新施行。
國王也擴大對公共工程的贊助。史密斯菲爾德市場即將鋪平路面、蕪田(Moorfields)則設計成花園。修築了水道、設置了噴泉,也重建了醫院,至於任何新建房屋,則以「最終及強制命令」勒令停止。對於節約宮廷奢糜則隻字未提。
詹姆士在財政上的鋪張,由其子查理一世(一六二五至一六四九年在位)繼承,並在他很快就變得一塌糊塗的統治中造成了損害。此時強烈擁護新教的倫敦,對他的天主教徒王后—法國的亨利埃塔.瑪麗亞(Henrietta Maria of France)並不友善。一六二六年,十五歲的她前來倫敦受封為后,二百位神父和僕從隨行,行囊滿載著鑽石、珍珠和繡花服裝,由盛裝打扮的馬匹馱運。抵達後,她立刻前往泰本(Tyburn),為被都鐸王朝處死的天主教殉道者的靈魂祈禱。
(↑亨利埃塔.瑪麗亞進入倫敦↑)
查理與議會的關係,在金錢事務上變得更不相容,終於在一六二八年催生了《權利請願書》(Petition of Right)。議會拒絕提供國王資金長達一年有餘,查理因此試圖自行徵稅,他開徵船稅,卻未能如願取得收入。隨之而來的「暴政」一直持續到一六四○年危機發生。
內戰
斯圖亞特王朝的王權,不自在地與倫敦城並存著。當議會拒不撥款給君王,倫敦城介入提供貸款,君王的回報則是向倫敦城領袖們頒賜諸多榮銜,並尊重城市的自主權。這項交易在查理統治下開始逐漸遭受破壞。
起初,倫敦城的參議會領導支持穩定的王權,這是可想而知的,因為國王對倫敦城經常負有債務。倫敦城裡也一直都有著潛在的親天主教勢力,這股勢力自然支持查理。但這樣的領導隨著庶民會議的意見而變動,而庶民會議強烈反對國王專斷的顧問—第一代史特拉福德伯爵托瑪斯.溫特沃斯(Thomas Wentworth, 1st Earl of Stratford)。
一六四○年召開的新議會—隨後成為長期議會(Long Parliament)—向查理遞交《大諫章》(Grand Remonstrance),重申一六二八年《權利請願書》。《大諫章》所抗議的失政之一,包括國王濫發倫敦城的營建執照,這被表述成了「販售假裝的公害」,被認為是國王實際上不受議會控制即自行徵稅。查理拒絕接受《大諫章》,國王與倫敦城和議會的關係同時惡化。一六四○年冬,倫敦見證了農民暴動以來幾乎不曾經歷過的街頭政治復甦—其中包括所謂的「亂民」。為倫敦發聲的不再是參議會,而是庶民議會。
隨著危機在一六四一年持續升高,群眾會定期遊行,穿過倫敦前往西敏,在街上起鬨斥罵議會、騷擾議員,甚至騷擾王室成員,那年的「十二月之日」倫敦人民甚至前所未有地趨近於公然暴動。一群學徒和勞工在清教徒牧師鼓動之下,在西敏遞交請願書,要求將主教們趕出國會。群眾攻擊坎特伯里總主教,占領西敏寺,搗毀「教皇黨的」聖物。
一週後,查理試圖以叛國罪捉拿五名議員,卻未能得手。耐人尋味的是,這五位下議院議員前往倫敦城內的市政廳避難,國王追趕著他們來到市政廳,卻「受到市民們驚嚇」,支持保王派的倫敦城市長則被囚禁於倫敦塔。當國王逃往溫莎(Windsor),倫敦城採取了在亨利三世時代之後就不曾採取過的行動,正式支持反對國王的勢力。倫敦城出力支持議會派軍隊抵抗國王,城市與議會聯手公開反叛。英格蘭陷入內戰。
一六四二年的倫敦,發生了自古以來未曾目睹之事:倫敦城的市民們開始準備圍城戰。國王軍向首都進發的消息傳來,當時的一位佚名人士寫道:「倫敦人每天都帶著鏟子和橫幅上街,裁縫和船夫與紳士葡萄酒商和律師並肩而行......上至仕女、下至賣牡蠣的姑娘,都在壕溝裡為前鋒們幹活。」
數週之間,十八英里長的土牆和壕溝就圍繞在城市四周,其間散布著二十四個堡壘。土牆從倫敦塔向北環繞倫敦城,穿過霍本和今天的牛津街,向下穿越現在的海德公園角(Hyde Park Corner)和維多利亞,到達西敏寺。梅費爾(Mayfair)的山丘街(Mount Street)令人想起其中一座堡壘,街名來自「奧立佛的山丘」(Oliver’s Mount)。
內戰是一場不顧一切、且往往漫無章法的事件。起初,從倫敦城各坊抽調而來的倫敦民兵—訓練團(trained bands),構成了議會軍的核心主力。一六四三年第一次紐伯里戰役(Battle of Newbury)未能取得決定性勝利,其後倫敦城的民兵歸來,在艦隊街的聖殿關(Temple Bar)獲得市長和參議們迎接,他們「高興地款待我們,數千人歡迎我們回家,祈求上帝賜福......拯救我們免於敵人的肆虐和蠻橫。」
但到了一六四三年底,保王派軍隊再也無法對倫敦構成威脅,倫敦城的部隊也就不再可靠,常常開小差。倫敦的情緒變得極其厭戰,使得議會不得不仰仗奧立佛.克倫威爾的半職業部隊新模範軍(New Model Army),該部隊兵員多半來自東安格利亞。到了一六四七年,倫敦城內已經開始出現了請求國王歸來的聲音。唯有克倫威爾的軍隊開進倫敦,才終結了這種可能性。
實情是,倫敦的模稜兩可一如既往。它大抵同情清教徒,敵視英國國教的許多教會體制,尤其敵視主教。在議會派人士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看來,倫敦是「庇護之城、自由之邸,由祂(上帝)的保護涵括與圍繞」。
少數幾個行會甚至支持平等派(Levellers),他們所要求的宗教寬容和普選權,預示著十九世紀的革命。平等派領袖約翰.李爾本(John Lilburne)是倫敦人。但即使倫敦城的四位下議院議員都是清教徒,根深蒂固的和平運動卻持續施壓,要求雙方簽訂協議。當戰爭在一六四八年接近尾聲,倫敦城上書請求釋放被俘的國王,這項請願受到渴望和平及重啟貿易的參議們支持。
聯邦的興衰
當時的歐洲大陸經歷了黑死病以來絕無僅有的創傷。路德教派興起後的一百年來,宗教衝突你來我往,主要發生在德語區,終於在一六一八年爆發三十年戰爭。歐洲北部大半地區不分城鄉,都退回了中世紀以來不曾經歷過的狀態。到了一六四八年,筋疲力盡的歐洲大陸將希望寄於《西發里亞和約》(Peace of Westphalia),以及全歐各地步入寬容新時代的承諾。相形之下,英格蘭內戰規模不大,本質上是政治衝突而非宗教衝突,倫敦此時期望,君主與議會的爭議無需更多流血就能解決。
情況卻並非如此。一六四九年,議會最高法院判決查理一世叛國罪名成立,下令將他處死。克倫威爾擔憂,要是試圖押解國王穿越倫敦城,前往塔丘的斷頭台,恐將遭受阻礙甚至引發暴動,於是在白廳的國宴廳門外架設了一個臨時斷頭台。處死國王並未帶來多少喜悅。一位來自牛津大學的旁觀者寫道:「我看見的那一擊......我清楚記得,現場成千上萬人發出的那一聲哀嘆,是我從未聽過、也希望不會再聽到的。」克倫威爾本人只能深思處決國王一事的「無情必要」。
克倫威爾臨終前任命其子理查繼位,由此產生的權力真空令倫敦城驚恐。政局預設由軍方控制,但軍方沒有明確的領袖。克倫威爾任命的蘇格蘭總督蒙克將軍(General George Monck)於是揮軍南下,但他並未接掌政權,而是與長期議會剩餘的議員商量,與他們達成堅定共識,支持國王復辟。在一六六○年的《布雷達宣言》(Declaration of Breda)中,流亡國外的查理二世同意將主權授予議會的嚴格條件。
《日不落‧倫敦:創建、破壞與改革,泰晤士河畔的邊境小鎮如何登上世界舞台》
從史前時代泰晤士河谷的居民,到今日全神貫注的上班族,西蒙.詹金斯將倫敦歷史上的關鍵人、事、物及時代潮流集結起來,為這個首都繪製出一幅無與倫比的肖像。他精湛地說明了決定倫敦如何被想像與建設的鬥爭──尤其是金錢與權力的永恆分歧。結合自身參與戰後倫敦市政發展的經驗,詹金斯用他獨到的趣味和權威,呈現倫敦這兩千年來見證的歷史。不論你對於倫敦熟門熟路,抑或一無所知,都是一本最傑出的敘事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