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經常被視為「人類最忠心的朋友」,人狗之間緊密的關係究竟自何時開始,可能難以追溯。
但在許多歷史文物中,可以發現至少在數千年前狗就已經頻繁出現在人類生活當中。牠們可能是獵犬、玩伴,也可能只是食物來源或祭祀用品。因此,如中華傳統文化以狗作為十二生肖的一員,將之化為時間單位的做法其來有自。
事實上,不只是中華傳統文化,狗也是歐洲傳統文化的重要元素,因而誕生了許多相關文化產物。
《淑女與獨角獸》(The Lady and the Unicorn)是法國國立中世紀博物館(Musée national du Moyen ge)所收藏的一組精美掛毯,創作於十六世紀初的法蘭德斯地區,即今日的荷蘭、比利時一帶。
掛毯圖案的主角是一名穿著講究的年輕女子,身旁有數隻大、小動物,其中又以獅子與獨角獸最為醒目。每幅掛毯各有不同主題,淑女與動物會依此擺出不同姿態與互動模式,獨角獸有時在一旁撐著旗幟,有時又是趴在淑女的腿上。
至於這些掛毯究竟是在述說什麼故事,甚或是觀看順序,因缺乏明確史料,加上抽象的內容主題,學界至今依然未達成共識,可能也永遠不會達成共識。少數沒有爭議的地方,大概只剩下「這是一組極為精緻的作品」。
《淑女與獨角獸》以鮮豔玫瑰紅為底色,再以「百花集錦風」(milleflour)飾以繁雜的花草植物,造型高貴華麗。畫面中為數不少的小動物,特別是可愛小狗更有畫龍點睛之效。以系列中的「唯一所欲」(À Mon Seul Désir)為例,一隻像是馬爾濟斯的小狗安坐於一旁矮桌上,另外還有兩隻小型犬(獅子左側與畫面右上角)以輕鬆姿勢陪伴在側。
創作者顯然有意強調這三隻小狗絕非野狗,柔順毛髮與精緻項圈,在在說明牠們都是受人關愛的家犬。雖非主角,這些小動物確實讓整個畫面增添不少童話般的閒暇氣氛。
《淑女與獨角獸》問世時,同一時間的法蘭德斯,另一組名為《狩獵獨角獸》(The Hunt of the Unicorn)的系列掛毯也正式完成。這一次,狗化身為不可或缺的主角。
該組掛毯有非常清楚的故事主題,也就是人類追蹤、圍捕並獵殺獨角獸的過程。一開始,大批獵人帶著獵犬與武器進入森林,在水池旁看到獨角獸,訓練有素的獵犬乖乖在林間待命。待時機一來,獵人發出訊號,所有獵犬開始行動,其中一隻獵犬在過程中遭到獨角獸刺傷。
下一幅掛毯只剩殘片,畫面大致是一位處女吸引獨角獸跑到陷阱中,此時正有兩隻獵犬準備飛撲上去。最後一幕,獨角獸陷入層層包圍,不敵人類與獵犬的通力合作,體力耗盡而被捕身亡,這群獵人最終得以帶著珍貴成果回去。
就《淑女與獨角獸》與《狩獵獨角獸》的圖像表現而言,可看出兩幅畫的犬隻形象有著巨大差異,一種是安靜、玩賞用的小型犬,另一種則是兇猛、精力旺盛的大型獵犬。原因不僅是基於構圖安排或畫面氛圍的需求,更在於某種程度上反應了當代歐洲的犬隻功能與文化意涵。
適合淑女的小型玩賞犬
1570 年代時,英國人凱斯(Iohannes Caius)完成了《論英格蘭的犬種》(Of Englishe Dogges)一書,凱斯一開始先把狗粗分為三種:狩獵犬、工作犬,小型玩賞犬。對於具有「實用價值」的狩獵犬,作者還列舉許多不同細分標準,比如可分為專門狩獵大型動物或鳥禽類這兩種。至於所謂的工作犬,便是如牧羊犬、看門犬、送信犬等,協助日常生活的犬種。
相對於獵犬與工作犬,小型玩賞犬專門以討喜的外表受人關愛,進而成為了劃分性別、身分階級的象徵。凱斯提到,這類泛稱為「馬爾他犬」(canis Meliteus)的小型犬,主要源自於地中海的馬爾他島,尤其適合(富有的)淑女。馬爾他犬不只是女士們的玩具,還可以進入最私密的臥房,享受最柔軟的床墊與高級食物,幾乎可說是最親密的夥伴。
如果說這種小型犬沒有任何功能也不盡公平,作者提到,牠們的陪伴有助於病人早日恢復,改善胃痛方面特別有效。因為這些特徵,小型犬有著「臥房伴侶」、「可愛的玩伴」、或是「嬌柔的小傢伙」等別稱。
上帝創造的的完美動物
除了《論英格蘭的犬種》,大約在十五世紀初,由第二代約克公爵所撰寫的狩獵專書《狩獵大師》(The Master of Game),也有助於後人認識近代歐洲的人犬關係。該書專注於討論獵犬,分類方式簡單易懂,其依序是追蹤犬(Running Hound)、葛雷伊獵犬(Greyhound)、阿蘭特犬(Alauntes)、斯班尼斯犬(Spaniels)以及獒犬(Mastiff)等五種。
從《狩獵大師》的字裡行間,可以明顯體會到作者投注於犬隻身上的強烈情感。內文不厭其煩地多次讚美獵犬,視之為上帝創造的完美動物,其優點包括了聰明、溫馴與理性,唯一不盡如人意的缺點是:「牠們的壽命並不長,多數只有十二歲。」。
《狩獵大師》在如何照護獵犬的部分著墨頗多,對於一個剛開始學習狩獵的初學者而言,首要之務是學習如何照顧獵犬。何時該給予適當飲食、不同季節的散步時間、維持犬舍的整潔,或是照顧剛出生的小狗等,都是至關重要的主要課題。
本書當然看不到那種「將狗帶到床上一起睡覺」的親密互動,不過可以看出,作者對於獵犬有發自內心的關懷與好感。
以上種種關於人犬相處模式的文字史料,在十五世紀法國《貝里公爵的豪華時禱書》(Les Très Riches Heures du duc de Berry)中,有了生動的圖像展現。該書依據傳統包含一系列宗教主題圖像,不過也添加了當代人於各月份的日常生活圖像,可算得上是日後風俗畫的前身。12 個月份當中,狗就出現在其中 5 個月份,與人類有著親密互動。
1 月份的場景是公爵正在宴會,右下角有一隻葛雷伊獵犬也被允許進入,還有兩隻長毛小型犬站在餐桌上;5 月時,一群人盛裝騎馬外出,兩隻小狗跟在淑女騎乘的白馬旁;8 月時,貴族帶著老鷹外出狩獵,非常有可能是斯班尼斯犬的犬隻跟隨在後;11 月,牧人在看管他的豬群,一隻灰毛大狗坐在一旁,專注地盯著同樣地方;在12月的狩獵活動中,狗群啃咬一頭剛抓到的野豬。
簡言之,《淑女與獨角獸》和《狩獵獨角獸》這兩幅掛毯所呈現的犬隻,絕對不是單純的畫面裝飾,而是反映狗在人心中的重要性。人類相當依賴狗的幫助,但也因為忠誠、可愛、善於觀察人類,牠們成為在工作之餘、非常親密的日常夥伴。
我們當然難以否認這兩組掛毯可能都暗藏了其他讓人無法一眼看穿的訊息,畢竟獨角獸自古以來便是人類不斷詮釋的奇幻動物;但在觀看掛毯中的犬隻時,至少可以確信,牠們都是十五、十六世紀歐洲人犬關係的縮影。
然而,人犬之間的親密互動,並非是十五世紀才形成的現象,一切至少可以回溯至數十個世紀以前的歷史。
比如古典時代的人類需要狗,因為牠們能打獵、看家、牧羊,對人類忠心耿耿,更重要的是極度討人歡心,即便牠們無法分擔工作任務。像是馬爾他犬的相關記載在古典時代就已出現,人類基於愉悅而飼養牠們,為之戴上精美項圈,給予無微不置的照顧。
有鑑於此,當考古學者發現古羅馬人會為愛犬豎立墓碑時,便顯得合乎情理。十五世紀時,有位義大利貴族也為愛犬撰寫墓誌銘,甚至在牠生前就畫入壁畫當中,當成家族成員一般關愛,完美呈現了這段延續千年以上的人犬情感。
將愛犬模樣留在畫中
西元 1462 年,曼圖瓦(Mantua)侯爵盧多維科三世‧貢札加(Ludovico III Gonzaga, 1412-1478)因故在外,焦急地寫信給妻子,要求她趕快派人尋找因一時疏忽而走丟的愛犬盧賓諾(Rubino)。侯爵不久後收到妻子的回信,告訴他別擔心太多,因為盧賓諾早在當天稍晚就已自行返回家中,等待主人的回來。
盧多維科三世同時飼養了數條獵犬,但盧賓諾肯定是最受喜愛的一隻。牠被允許自由進出每個房間、毫無限制地跟隨在侯爵身邊,不幸走失時,侯爵不記一切代價都要把牠找回來。此後,盧賓諾不時出現在侯爵夫婦倆的通信中。到了 1467 年,盧賓諾生了一場重病,病情雖一度好轉,最後仍不敵病魔在同一年逝世。人在外地的侯爵吩咐妻子,應當好好保存愛犬的遺骸,日後為牠設置一個體面的墳墓,以便每日追思往日回憶。
當盧賓諾還活蹦亂跳時,侯爵盧多維科三世曾委託藝術家曼帖那(Andrea Mantegna, c. 1431-1506),在曼圖瓦的家族宮殿中繪製壁畫,主題是侯爵的日常生活樣貌。畫中侯爵坐在專屬座椅上,正轉頭與人交談,周圍陪伴者皆為家族成員或身旁親信。而在盧多維科三世的座椅下,有一隻狗安穩趴著,就時間點、以及侯爵本人的書信內容來看,只有盧賓諾才有這個機會被當作家族成員對待,一起成為畫中角色永垂不朽。
此後,還有更多文藝復興和巴洛克時代的藝術家,以寫實風格在油畫或版畫裡頭,紀錄更多當代犬隻的樣貌,以及與人類之間的親密互動,構成獨特的生活景象。
比如說,以描繪人物肖像和神話故事出名的提香(Tiziano Vecelli, c. 1488-1576),便時常將小狗融入作品中,即便繪畫主題沒有必要如此;同時代的畫家委羅內賽(Paolo Veronese, 1528-1588),則將一隻隻型態各異的犬隻放入宗教故事,為宗教畫營造出此前未見的日常氛圍。
十六世紀知名版畫家坦佩斯塔(Antonio Tempesta, 1555-1630),則是留下了多幅獵犬、工作犬與小型犬的相關作品。對近代歐洲而言,即便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狗,但可合理推測,狗至少不會是個令人感到陌生的動物。
人犬情感歷史悠久
有太多圖像與文字史料指出,在歐洲文化中,人與狗的親密關係可以回溯至好幾個世代以前。人類需要狗的協助,以更有效率地狩獵、確保財產安全,有時則是單純享受心靈上的一絲溫暖。因為親近,狗也可以說是人類觀察、研究得最透徹的物種之一,而且時常帶有極為正面的評價,其地位有時堪比人類。
更重要的是,狗也是人類建構社會、文化結構的重要元素。狗的形象不時受到擬人化,諸如「勇敢、忠誠」等;人類在讚美狗時,多少也抱有「道德教化」的企圖心。狗還可當作界定性別、社會地位等人為事物的參考條件,如淑女不太可能和大型獵犬相處,而一個男人假使有一批好的獵犬,通常也代表著善於管理、指揮;又或是說,比起敏捷的獵犬,屠夫更喜歡可壓制狂牛的獒犬。換言之,犬隻品種是判斷飼主身分的絕佳參考資料。
《淑女與獨角獸》以及《狩獵獨角獸》這兩組作品,就巧妙地呈現了人狗之間的複雜情感。裡頭包含了歐洲文化在數個世紀以來對狗的理解、看法與依賴,隨後出現的藝術作品如盧賓諾的畫像,或是版畫中的群狗圖像,雖不見得有風格或技法上的傳承,但在看待型態各異的犬隻時,確實有著大同小異的態度於其中。
追尋狗的歷史,某種程度上也是探究人類的歷史;如果忽略了這點,就無法更深刻地理解這兩組掛毯的動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