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世界上所有的獨裁政權一樣,薩達姆.海珊在位時(1979 年 7 月 16 日至 2003 年 4 月 9 日)的伊拉克,其領導的伊拉克復興黨掌控國家所有資源。該黨黨員雖只占全國人口百分之八,卻攫取了國家絕大多數的政治資源與利益,所有國家的重要職位,小至小學校長,都非黨員不可。因此在伊拉克,我們有一句朗朗上口的俗諺:
加入政黨,就可以過上好日子。
警察國家──伊拉克的白色恐怖(1979 至 2003 年)
為了鞏固政權,海珊建立了龐大的秘密警察系統全面監視國民言行,整個國家都在他滴水不漏的嚴密監控之下。海珊政府對於異己的打壓毫不留情,不只是庫德族,就連同種族的阿拉伯人,也會因為隸屬不同教派而面對相同的處境。
伊斯蘭教下有兩大派別,一是遜尼派,另一個是什葉派。這兩大派別因為對教義詮釋不同而爭鬥了一千四百年。在全球穆斯林人口中,大約百分之十到十三是什葉派,百分之八十七到九十是遜尼派,但在伊拉克卻是什葉派人口占多數,約占人口六成,且多居住在南部。屬於遜尼派的海珊,雖是少數,卻靠著恐怖的手段,狠狠地壓制著什葉派。諷刺的是,庫德族與海珊同樣是遜尼派。
海珊對付異己的手段極不人道,駭人聽聞。根據世界人權組織的報告,從他上台的 1979 年秋天到 2003 年共二十四年間,由政府授意、批准的處決、酷刑和強姦行為不計其數,更不用說數次對庫德族大規模的種族屠殺。海珊的統治就如世界上所有的極權國家一樣,組織龐大的秘密警察系統,隨時對人民監視,蒐集資料,打擊異議人士。
這種天羅地網似的政治偵防,搞得人人自危。人民在公共場合不敢談論政治,提到海珊,都必須在他的名字前面或後面加上一連串讚美的詞,例如「偉大的領袖」海珊,或者是海珊「我們最敬愛的人」等等。這種洗腦的手段,較諸現代國家中,大概只有北韓可堪比擬。因此人民在公共場所根本不敢妄議時政,就連在自己家談到政治,也都小心翼翼。
小時候在家中談論政治,父親都會再三告誡「談政治要小聲」,就怕隔牆有耳,被人打小報告。時至今日,許多老一輩的人半夜聽到急促的敲門聲,還是驚恐萬分,因為他們對於海珊時代,隨時破門而入抓人的恐懼至今揮之不去。海珊政府打壓人權可說是無孔不入,就連運動員也不放過;國家足球隊員阿邁德.拉迪(Ahmed Radhi)曾說,如果出國比賽成績不好,回到母國後半夜會被帶走。這種情形總共發生六次,其中兩次是被毒打,四次是被抓去監獄剃光頭等等。
海珊在人民的思想控制上,更是淋漓盡致。全國唯二的兩家電視台,整天都是對海珊的歌功頌德。伊拉克媒體的最主要功能就是幫政府做宣傳,任何對政府的批評都是完全不被允許的。我們從小學起,各級學校教科書的第一頁就印著大大的海珊肖像。諷刺的是,也因為有海珊肖像,學生也就不敢毀損課本,所以到現在我的書本中大概也只有教科書保存得最好。每當有活動,同學們都必須在左胸前別上海珊肖像徽章,為什麼要別在左胸?因為那離心臟最近,表示我們的心中有海珊。
另外,每週五學校都有升旗典禮,學生對著國旗敬禮唱國歌。不過當我跟臺灣友人提到這件事時,他們都一副有什麼了不起的反應,他們說臺灣在解嚴前,每天一大早都有升旗典禮,都要唱國歌與國旗歌,而且不只在學校唱,在戲院看電影前也要唱!相形之下,就顯得我大驚小怪了些。每次與臺灣的朋友聊到求學時代被政府洗腦的種種經歷,大家都能心領神會莞爾一笑,聊著聊著就好像在比賽誰日子過得比較荒謬一樣。
不過,我們今天能夠這樣無所畏懼地談論過去被壓迫的種種,真的值得哈哈大笑。也唯有透過這樣的對話,我才能稍稍體會到臺灣人是真的可以理解庫德人的苦難,因為只有經歷過威權獨裁的統治,才能知道那種恐懼的氛圍。但比庫德人幸運的是,臺灣從威權轉型到民主的過程是和平寧靜的,庫德人爭取民主的過程則是一場場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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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海珊多麼努力對庫德人洗腦,但他的暴行就像一把銳利的刀狠狠插進族人的胸口,那個傷口是永遠無法癒合的。庫德人的順從只是因為恐懼,但對海珊的痛恨是日復一日越來越深刻,我們只是在等待機會推翻他。最無奈的是,伊拉克法律規定,年滿十八歲的男子,都必須服兵役,因此庫德人再怎麼不願意,都必須被徵召服兵役,幫伊拉克打戰。
海珊領導下的伊拉克是窮兵黷武的國家,長年征戰,像打了八年的兩伊戰爭與出兵科威特。庫德人再怎麼心不甘情不願,仍必須服役,也因此逃兵很多,當然被抓回來也必定受到很嚴厲的處罰。海珊政府也知道這個情形,所以往往將南方庫德人調到北方當兵,北方的就調到南方,讓庫德士兵在陌生的環境下,不容易逃跑。但是縱然知道逃兵被捉到的處罰嚴厲,許多庫德人還是寧願付出代價逃兵。
兩伊戰爭──在空襲警報中長大(1980 至 1988 年)
談到戰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兩伊戰爭。雖然戰爭已經結束了三十多年,但是到現在,甚至在臺灣生活這麼多年後,每當想起兩伊戰爭,我的腦海裡還是會浮現當時警報的聲響。那時警報發出的長長緊緊的鳴叫聲,我想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我出生於 1981 年,那是兩伊戰爭開打後的第二年,我的家鄉蘇萊曼尼亞在伊拉克的東北方,緊鄰著伊朗,近到兩伊在激烈交戰時,天空常常會落下炸彈。
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個哥哥跟一個姊姊。兩伊戰爭打了八年,涵蓋我從出生到上小學一年級的期間。在那個時候,因為戰爭帶來的危險的緣故,大部分家庭的小孩都不去上課了,但我的父母還是堅持讓我們上學。伊拉克的學制跟臺灣一樣,小朋友都是從六歲開始上小學,所以在 1987 年我六歲時,開始上一年級。
因為年紀小,每天早上都是母親帶著我跟姊姊上學,哥哥們則是自己去學校。那時候隨時會有空襲警報,往往在警報鳴聲大作的同時,炸彈就伴隨落下,有時發生在深夜,有時在白天上課時。當時我還小,不瞭解為何媽媽還是堅持讓我們正常上學,而且在安全允許的狀況下一定要去上課,長大後才理解父母的用心。因為戰爭實在是打太久了,久到沒人相信會有結束的一天,人何時會被炸死也無法預測,與其每天惴惴不安,不知所終,倒不如將一切交給阿拉。
因此,父母希望我們盡量盡到做學生的本分,不要因為戰爭而藉口不去上課。就這樣我與我的兄姊每天如常上課,即使隨時可能被炸死,也要勇敢面對生活。我還記得空襲警報響起時,如果我們在學校,老師會帶著學生躲到地下室;地下室裡擠滿了學生與老師,在陰暗的空間中常常會聽到同學們害怕的哭聲,其實老師們也是非常害怕的。空襲更嚴重的時候,媽媽就會跑到學校來接我們。
記得有一次,媽媽到學校帶我們姊弟回家,一路上爆炸聲不斷,有時感覺炸彈落下的地方就好像在附近。我年紀小,還不知害怕,但看到媽媽哭泣的眼淚,我才感到害怕。電視跟學校常常宣導,如果遇到炸彈在附近一定要緊貼地面,這樣對身體的影響會最小。那時媽媽帶著姊姊與我,三人一路上躲躲跑跑,又不時趴在路上,就這樣跑回家裡。
躲炸彈的生活還不是最恐怖的。1988 年 3 月,海珊使用毒氣攻擊庫德城市哈拉布賈,造成數千人立即死亡,才最駭人聽聞。不過當時的伊拉克電視台與報紙媒體都說這個毒氣攻擊事件是伊朗主導的,很久之後我們才知道這也是海珊一手策劃的。
哈拉布賈毒氣攻擊造成的傷亡讓所有的庫德人嚇壞了,因此在兩伊戰爭的後期我們不只要躲炸彈,更害怕毒氣的攻擊。在這之後,媽媽在家裡隨時準備濕毛巾,只要聽到些微爆炸聲就馬上用濕毛巾摀住口鼻,就是為了預防毒氣,因為毒氣不像炸彈那樣可以讓人聽聲辨位、有所警覺,它讓人無從察覺,在無聲無息中造成大量傷亡。
那時候我們只能透過電視報導知道戰爭的情形,也不知戰爭何時可以結束。有一天,電視突然就報導兩伊停戰了,那應該是全國人民最開心的一天,因為這場戰爭打得實在太久了,沒有人想到會有停戰的一天。我記得隔壁鄰居有輛巴士,他還帶很多鄰居一起去看煙火,大家都走上街頭開心地唱歌跳舞。
現在回想,兩伊交戰八年來,一場又一場的炸彈攻擊,真的要很多的幸運才能活得下來。我家現在有一個用石頭砌成、極為堅固的地下室,也是那時候為了躲避砲彈所蓋的。有些臺灣朋友都會問我在戰爭下的日子如何生活,其實我跟我們家人還是一樣去上學、去工作,我出生後幾乎就是在戰爭下生活著。
兩伊戰爭打了八年,小時候的我躲警報、躲空襲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要說會感到什麼痛苦危險,那也早就習慣了。但因為有這些在戰爭下生活的經歷,讓我們更珍惜現在擁有和平的日子。我想這是長久生活在和平安全之中的臺灣人難以感受到的。未來的每一個日子,我願意付出我所有的努力去維持自治區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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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民主國家,卻都受制於鄰近的大國。」
許善德,來自伊拉克庫德自治區的台灣女婿,
以第一人稱寫下華文世界第一本專著,述說庫德族人從被瓜分、屠殺,到獲得自治與和平的故事。
在《庫德的勇氣中》,許善德將向台灣讀者介紹庫德族人悠久的文化與歷史,以及過去30年來伊拉克庫德自治區追求獨立自主的奮鬥過程。
「身為庫德族人,我一直很佩服台灣政府不因中國無時無刻的打壓,做出任何退讓,反而是更積極地參與國際事務;而台灣的政治發展更是朝向更公開、公平的方向演進。」巧妙的命運讓善德來到台灣,見證了另一個沒有國家的族群爭取平等自由、對抗強權的努力。
善德的《庫德的勇氣》,不僅是台灣讀者了解庫德族文化與政治的第一手報導,也是思考台灣未來的重要借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