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 年 10 月,八萬中央紅軍開始長征。行軍分成三翼,林彪的一軍團在左翼,彭德懷的三軍團在右翼,中間是五千人的中央機關,包括毛和十來個中共領導,以及參謀行政人員、勤雜人員和龐大的警衛部隊。
大軍緩慢地向正西行進。兵工廠、印刷機、銀元財寶,都被成千挑夫挑在肩上。大部分挑夫是剛強徵來的,由國家保衛局看管。行政負責人李維漢透露說:挑最重的擔子的成員「多數是從勞改隊放出來的,體力差」,「有的挑到半路就不行了」。張聞天夫人劉英回憶道:
秋雨綿綿,地上都是爛泥巴,肩挑背扛,都是重傢伙。一個人挑著擔子走已經不容易,幾個人抬著輜重,要想合上腳步更是困難。
「有些體弱的病號,睡著了就再也醒不過來。更多的人是腳漚爛了,用破布包起來,一踏著地就疼得難忍,不能走路。離開根據地又越來越遠,有的挑夫開小差溜了,老實的也流著淚請求讓他們回去。」當兵的也不斷逃跑,當官的疲憊,顧不上了。
長征隊伍得穿過四道碉堡重重的封鎖線。然而,奇怪的是,它們竟完全不構成障礙。
第一道封鎖線由粵軍防守。粵軍陳濟棠是蔣介石的仇敵,曾跟紅軍作買賣鎢的生意,也跟紅軍談判好了要給紅軍讓路,所以紅軍一帆風順地通過了。蔣介石早知紅軍跟粵軍的交易。10 月 3 日,長征前十多天,蔣對行政院長汪精衛講到粵軍會「網開一面」。蔣的侍從室主任晏道剛建議派忠實於蔣的人去督促粵軍,蔣拒絕了,叫他:「你不管。」
11 月初,長征隊伍來到第二道封鎖線。雖然他們延綿幾十公里,行動緩慢,很容易挨打,卻沒有受到像樣的攻擊。一翼紅軍面對粵軍,自然相安無事。但另一翼要對付的是湖南軍隊,指揮官是堅決反共的將軍何鍵,四年前就是他槍殺了毛的前夫人楊開慧。居然,何鍵也讓紅軍安然通過。
第三道封鎖線照樣了無戰事。蔣介石非但沒有責罰何鍵,反而於 11 月 12 日任命他為「追剿總司令」,把守第四道封鎖線。封鎖線設在湖南最大河流湘江的西岸,江上沒有橋,紅軍只能涉水渡河,又沒有高射機槍,只能任由國民黨飛機轟炸。要消滅紅軍,這裡再合適不過了。然而,紅軍於 27 日在長達三十公里的江段上開始過江,過了四天,四天都沒有受到騷擾。河對岸的碉堡群形同虛設,何鍵的軍隊在附近城裡袖手旁觀,蔣介石的飛機在頭上盤旋,只是偵察不扔炸彈。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在 30 日渡河,蔣介石沒有阻撓。到 12 月 1 日,四萬紅軍主力都順利渡過湘江。
只是在這時,一直在「函電交馳」的行營「聚精會神」、「隨時查詢部隊到達位置,計算紅軍實力」(侍從室主任晏道剛語)的蔣介石,才派飛機狂轟濫炸渡江紅軍,封鎖了湘江。被切斷在湘江東岸的紅軍部隊中,三千多人死亡。雖然過江的隊伍只是出發時的一半,但這一半是主力紅軍和中央機關。何鍵 12 月 2 日發電報說:
「匪主力已全部通過全州、興安中間地區〔過了江〕西竄。」
毫無疑問,蔣介石有意放走了紅軍主力、中共中央與毛澤東。
這是為什麼?且看紅軍過了湘江之後蔣介石的動作。他把紅軍繼續往西趕,趕進貴州,然後趕向四川。這兩個省和相鄰的雲南省一道組成了中國的大西南,占地一百萬平方公里,人口有一億。四川最大、最富饒,人口多達五千萬。險峻的山嶺護衛著它,使它自古就有「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的名聲。蔣介石此時的戰略計畫是把四川建成將來對日本作戰的大後方,即他所說的「復興民族之根據地」。
但這幾個省表面服從中央政府,實際上是獨立王國,擁有各自的軍隊,不向中央政府納稅。四川省更分成不同的「防區」,由大大小小的軍閥分別統治著。蔣介石要統一大西南,就必須派中央政府的軍隊進去。但這些省拒絕接受中央軍。中央軍強行進入,戰爭便不可避免。蔣不希望打仗。他的作法是把紅軍趕進這些省去,使這些省的軍閥由於害怕紅軍落腳,不得不讓中央軍進來幫助他們。蔣之所以保存紅軍主力,是因為不如此西南三省的軍閥便不會感到足夠的威脅。
蔣對祕書陳布雷說:「川、黔、滇三省各自為政,共軍入黔我們就可以跟進去,比我們專為圖黔而用兵還好,川、滇為自救也不能不歡迎我們去,更無從藉口阻止我們去,此乃政治上最好的機會。今後只要我們軍事、政治、人事、經濟調配適宜,必可造成統一局面。」就在紅軍開始過湘江向貴州行進的當天,1934 年 11 月 27 日,蔣介石發布了他統一中國的藍圖:《中央與地方權責宣言》。
蔣介石的算盤他一生都祕而不宣。
蔣介石放走紅軍也是對蘇聯作的姿態。蔣希望跟這個強大的鄰居改善關係,以對付咄咄逼人的日本。改善關係最重要的莫過於寬容中共了。但蔣介石放走紅軍還有一個更祕密的純私人動機:他要斯大林釋放在蘇聯做人質九年的兒子經國。經國是蔣的長子,也是唯一的親生兒子。他過繼了二兒子緯國。但經國仍然是他的愛子加繼承人。
蔣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人物。傳宗接代是頭等要緊的事,「無後」是對祖先的罪過,對父母的不孝,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中國話裡有一句詛咒人的話:「讓你斷子絕孫!」對祖先、父母負責任的孝道是中華文化最重要的品德,蔣視此為人格的中心。
1925 年,經國十五歲,蔣送他去北京上學。那時蔣在國民黨裡是一顆正在高升的新星,支持國民黨的蘇聯人便打上了他兒子的主意。經國一到北京他們就找到他,邀請他去蘇聯。年輕人很高興,到北京才幾個月就起了程。帶經國去蘇聯的是邵力子,莫斯科埋在國民黨內的紅色代理人。
紅色代理人是莫斯科傳給中共的無價之寶,大多是二十年代上半葉埋進國民黨的。那時孫中山為了要蘇俄資助,敞開了國民黨的大門。中共於是在幾個層次上滲入國民黨。一層是像毛澤東那樣的共產黨員,在國民黨裡公開活動;一層是在國民黨內的祕密共產黨員;第三層是共產黨員假裝脫黨進入國民黨。國共分裂後,一大批祕密共產黨員蟄伏了下來,在國民黨內官至高位,為毛澤東上臺立下了汗馬功勞,使世界上任何別的間諜、代理人都相形見絀。有些紅色代理人的真實面貌到現在仍不為人知。
邵力子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其實是中共創始人之一,但按莫斯科的指令一開始就不公開參加中共的活動,連中共領導人也不都知道他是誰。1927 年 4 月蔣介石在上海「清黨」時,邵於 23 日給他的蘇聯上司發了封電報,電報馬上呈交斯大林本人,說:
他得到的指示是繼續留在國民黨內,直到 1949 年才公開投向中共。他 1967 年死於北京,今天仍只被稱為共產黨的同情者。
1925 年 11 月,邵力子把蔣經國帶去蘇聯。1927 年,經國學習完後要求回國,莫斯科不但不准,而且強迫他公開譴責父親。斯大林把他扣做人質,對外卻宣布是經國自己不願意回國。斯大林喜歡扣人質。美國共產黨領袖尤金.丹尼斯(Eugene Dennis)的妻子佩吉(Peggy)曾描述他們的兒子蒂姆(Tim)是怎樣被扣作人質的。他們夫婦 1935 年離開蘇聯回美國前夕,共產國際負責人曼努伊爾斯基(Dmitri Manuilsky)來訪,「炸彈是輕輕地擲下的,幾乎不經意般地擲下的。曼努伊爾斯基告訴我們,不能帶蒂姆走,他說:將來會送他回去的。」但蘇聯人並沒有把蒂姆送回。
蔣經國的人質身分在 1931 年底由孫中山夫人宋慶齡向蔣介石挑明。宋慶齡是共產國際在中國的紅色代理人。這可以從 1937 年 1 月 26 日她給中共駐莫斯科代表團團長王明(也是她在莫斯科的聯繫人)的絕密信中一覽無餘。信是這樣開頭的:
她報告的內容之一,是對在上海為共產國際工作的史沫特萊女士的不滿,說史「不顧你們反覆的指示,繼續與不可靠的人保持關係,給他們錢,然後又要黨把錢還給她。」「她把外國同情者帶回家來,把這個為重要目的專設的聯絡點蹧蹋了。」「我已經把你們孤立她的指示,通知了中共中央。我不明白我們的同志為什麼還在西安給她工作⋯⋯也許他們認為這些指示只是我的個人意見吧。」
孫夫人代表莫斯科向蔣介石提議,用經國交換兩名在押的重要蘇聯間諜牛蘭(Noulens)夫婦。12 月 16 日的日記中,蔣寫道:「孫夫人欲強余釋放〔牛蘭夫婦〕而以經國遣歸相誘。」蔣介石拒絕了。審判和監禁這兩名間諜都在報上公開報導,用他們交換兒子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莫斯科的提議在蔣心中掀起巨大波瀾。隨著,他寫出自己的擔心,即經國可能被「蘇俄殘殺」,他就會絕後了。
蔣無時不為兒子的安危擔憂。他在 11 月 28 日寫道:「邇來甚念經兒。中正不孝之罪,於此增重,心甚不安。」12 月 3 日:「近日思母綦切,念兒亦甚。中正死後,實無顏以見雙親也。」12 月 14 日:「晚間,以心甚悲傷,明日又是陰曆十一月初七先妣誕辰,夜夢昏沉,對母痛哭二次。醒後更念,不孝罪大。」
蔣介石拚命想說服自己,12 月 27 日的日記說:「嘗思傳世在德行與勳業,而不在子孫。前代史傳中聖賢豪傑、忠臣烈士每多無後,而其精神事蹟,卓絕千秋,余為先人而獨念及此,其志鄙甚。經國如未為俄寇所害,在余雖不能生見其面,迨余死後,終必有歸鄉之一日。如此,則余願早死,以安先人之魂魄。」
但是,他說服不了自己。12 月 31 日的日記寫道:「心緒紛亂,自忖對國不能盡忠,對親不能盡孝,對子不能盡慈,枉在人世間,忝余所生,能不心傷乎!」
就在那個月,邵力子的兒子志剛在羅馬遭暗殺。志剛是當年由他父親作為經國的旅伴帶往蘇聯的。後來經國留做人質,他回國了,以後去了歐洲。意大利的報紙稱這樁凶殺案為情殺:「一個傷害了情婦的中國人的悲劇結局」,「情婦」據說是個捷克女郎。今天的中共「政協」稱志剛是被國民黨「藍衣社」特務所殺。
在隨後幾年中,蔣介石的一個想法逐漸成熟:同莫斯科作筆交易,以中共的生存換回經國。對以反共為旗幟的蔣介石來說,這樁交易不能點破,只能用微妙的方式去處理。他要削弱紅軍又不消滅它們,讓他們暫時茍活,生存在一個不能發展的狹小空間。蔣知道抗日之戰遲早要爆發,而且蘇聯人希望他打日本。俄國是日本的宿敵,斯大林最怕的是日本占領中國後,用中國的資源和中蘇間七千公里長的邊境進攻蘇聯。用中國打日本、讓日本陷進中國,是斯大林遠東政策的核心。一旦中日開戰,蔣介石相信莫斯科一定會命令中共打日本,那麼紅軍就大有可能被日本人翦除。
蔣不要紅軍待在中國的腹心地帶。他看中一處可以把他們「關」起來的牢籠,在黃土高原上的陝北一帶。那裡地廣人稀,中共可以生存,但不會有什麼兵源。雖然此地比起中國南方來離蘇聯更近,但供蔣選擇的「牢籠」不多,蔣也自認有把握能把紅軍圈在那裡。
1933 年 4 月,蔣任命邵力子做陝西省主席。不用說蔣知道邵的真實身分,他就是要利用邵來為中共創造落腳點。邵的前任是同情中共、曾申請加入中共的楊虎城將軍。但即使是楊當政,陝北的紅色武裝和根據地也極其弱小。邵的到來,才使這裡的小小游擊區日益壯大。
楊虎城繼續任陝西國民黨軍事長官,與邵融洽協作。長征開始後不久,陝北紅區已發展成為一塊三萬平方公里、九十萬人口的大根據地。就這樣,蔣在拔除全國所有紅色根據地的同時,讓陝北一枝獨秀,發展得欣欣向榮,成為全國紅軍的家。蔣後來對美國總統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的使者居里(Lauchlin Currie)說:
我把共產黨人從江西趕去陝北,在那裡他們的數量降低到幾千人,但沒人去動他們。
趕的辦法之一是任憑中共截聽他的部隊的電臺通訊,因為紅軍總是朝蔣置兵薄弱的地方行進。紅軍發現在長征途中,「敵軍電報不斷被我偵譯,我軍對敵軍動向一清二楚。」蔣明明知道,口頭上也說要變更密碼,但只是說說而已。
長征中的中共中央與各部紅軍大多保持著電臺聯繫,但它與莫斯科之間的聯繫斷了。當時的聯繫要靠上海電臺中轉,蔣介石在長征前夕破獲了上海電臺。中共重建通訊的努力未能成功:它派往上海的電臺人員一去就投向了國民黨。中共派殺手把他殺死在一家德國醫院的病床上。
蔣介石用中共換兒子的交易是這樣開始的:長征前夕,他第一次通過外交途徑正式向蘇聯提出要求釋放經國。這在他 1934 年 9 月 2 日的日記裡有明確記載:「經國回家事,亦正式交涉。」接著他用行動表示他會為莫斯科做些什麼,首先是讓中共輕易地突圍。
莫斯科對蔣發出的信號心領神會。從蔣要求釋放兒子到中共過湘江,脫離蔣的碉堡封鎖線,莫斯科顯著加強了對經國的控制。那時,曾在農村和西伯利亞金礦做過苦工的經國,正在烏拉山重機器廠工作。他後來自述道:
12 月初,中共穿過了最後一道封鎖線,蔣介石馬上又向莫斯科提出釋放經國的要求。克格勃的人告訴經國:「中國政府要我把你送回去。」蘇聯政府對蔣介石說他兒子不願回國。蔣介石一面感嘆「俄寇之詐偽未已」,一面又感覺「泰然自若」。他在日記中寫道:「當此家難,能以一笑置之,自以為有進步也。」蔣介石明白他的兒子是安全的,只是他還得再為中共做更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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