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世紀的歐洲貴族及商賈為了滿足好奇心及虛榮心,將房間內佈滿了動植物標本及藝術作品供人欣賞,成為現代博物館的前身──珍奇屋(Cabinets of curiosities),簡單扼要的說明了為何人們發展出「蒐藏」的動作。
博物館經過數百年的演進,蒐藏的對象也愈來愈多元,藏品逐漸從有形物件,延伸至無形的影音,再到了數位的虛擬世界。與此同時,典藏的目的也發展得更為複雜及細膩,從原本滿足好奇心的舉動,到開始透過藏品省思「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比起歷史文獻,實際接觸到文物更能憾動我。
從歷史專業跨足博物館學的陳靜寬,自 1999 年成立籌備處時,就開始投入臺灣歷史文物與資料的蒐集、整理與典藏的工作,而今身為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以下簡稱臺史博)的典藏組組長,依舊在這條路上持續奮鬥,期盼透過「蒐藏」,傾聽更多元的聲音。
從無到有的典藏路程,一步步建構臺灣人的歷史
位於臺南的臺史博,搜羅了發生在臺灣這片土地上的各種故事。截至目前為止,典藏的圖書文獻、器物及影音超過 14 萬件[1],並且持續增加中。每件藏品都是獨一無二,無論是尺寸、材質、重量、顏色、型制,以及所代表的文化意涵都相當不同,唯一的共同點是展現屬於臺灣人民的生活記憶,建構臺灣人的歷史。
陳靜寬回憶道,最初臺史博於籌備處時期並無任何藏品,直到 2000 年,埔里的簡珠清先生因為認同臺史博創立的理念,慷慨捐贈了 65 件個人蒐藏的文物,包含傢俱、農具及各類常民生活物件,這些文物便成為了臺史博的第一批藏品。
「簡先生所捐贈的文物中,讓我們透過具體的物件,遙想當時的日常生活。」陳靜寬以〈咖啡杯盤組〉為例,「這組瓷器在外觀上有別於臺灣傳統的杯盤樣式,經由捐贈者的說明,可以推斷先前的擁有者可能是在地仕紳。」加上臺灣人「喝咖啡」的習慣,是日本時代才開始流行的西方飲食文化,這一副小巧的咖啡杯盤組,頓時承載了一段歷史文明的見證。
萬事起頭難,有了首批文物,當時陳靜寬和籌備處的同事一起,透過簡珠清捐贈的藏品策劃了第一檔展覽,藉由紅眠床、梳妝檯、竹籃、搖籃等嫁妝主題的文物訴說臺灣的傳統婚俗,也讓更多人看見了這些古老生活物件的價值。
自此開始,臺史博漸漸發展出三個核心蒐藏方向,第一個是「臺灣涉外關係史」,包含海外有關臺灣的文物,例如地圖、外國人來臺所拍攝的影像及相關文獻紀錄等;第二個是「臺灣族群互動史」,包含有關臺灣民俗及族群的文物;第三個是「臺灣現代發展史」,涵蓋臺灣的近代及當代史蒐藏。
這三個方向之中,外國人視角下的臺灣是很有趣的議題,不僅能發掘多元的觀看角度,更可以激發我們對這塊土地的想像。
陳靜寬說道,臺史博在 2016 年舉辦「臺灣風:行旅紀念物」特展時,便展出有關外國人來臺旅行、旅遊紀念品及伴手禮等題材,以旅人全島走透透的足跡,重新認識臺灣。
其中,她印象最深刻的展品是〈臺灣一周紀念旅行〉,這是一本大阪商人中西竹山在 1934 年來臺旅行的紀錄手札,內頁有戳章、印花、貼紙、報紙、許可證,甚至是筷袋等紀念物,再搭配自己的速寫插畫,就像現代人出遊會拍照、打卡,可以說這是一本 80 多年前的旅遊手帳,與現在文青喜愛的手帳紀錄有過之而無不及。
中西竹山這趟臺灣之旅的食、衣、住、行都記錄在內,研究人員可以藉此重建各項旅遊景點的行旅足跡。陳靜寬以歷史的角度分析,當時來臺旅遊的日本人都對原住民相當感興趣,配合歷史上日本對殖民地的獵奇心態,就更能理解到〈臺灣一周紀念旅行〉所印證的時代意義。
除了蒐藏,更重要的是與「人」的故事
提到印象最深刻的藏品,陳靜寬回憶起一名相當特殊的捐贈者──出身於南投埔里的黃金田先生,他原為戲臺看板的畫師,退休後常利用閒暇時間進行水墨畫創作,大量描繪記憶中小時候周遭的各式場景,包含節日、民俗、產業等題材,一筆一劃,勾勒出記憶中的臺灣。畫作中,也有許多臺灣傳統技藝,例如豬肉販所使用的響器、伐木產業的器具等,可能不盡然正確,卻能反映島嶼上最濃烈的家鄉味。
「雖然是素人畫家,但是他的作品緊扣著自身的生命歷程,彷彿讓我們穿越回 30、40 年代臺灣。」她表示儘管記憶會模糊,但情感不會,黃金田筆下的畫作,傳遞了他對這塊土地最真摯、純粹的情感。
臺史博人員多次前往埔里探訪黃金田,黃老先生在創作的過程中也會與館員們討論構想中的繪製題材,一來一往之間,創作出更多豐富的作品,最終臺史博蒐藏了近 200 幅黃金田所繪作品。
回憶起這樣與捐贈者密切相處的經驗,讓陳靜寬又想到了一位令她印象深刻的藏品故事。
「當時我們接到通報,到高雄評估曾任職茄萣鄉長的林森源所遺留的書籍,卻意外發現他太太是一名助產士,且完整保留了當時工作的所有相關履歷與資料。」這名助產士名為林龔添根,是捐贈者林達三的母親,更巧的是,他的太太林杜靜枝也是一名助產士。
這對婆媳將助產士及衛生所的相關檔案文件保留得十分完整,有助於後人理解助產士的工作外,也看到身為政治人物的伴侶,參與服務地方的工作。看著林龔添根之毛呢大衣,眼前彷彿浮現一名女子,在傍海的茄萣,穿著厚重的大衣、逆著海風、前去為孕婦助產的景象。
除此之外,林家保存了林龔添根女士受訓結業的團體合影〈昭和 12 年 4 月 8 日助產婦速成科第15回卒業記念〉,不僅反映日本時代培養新式產婆的現象,更能窺見助產士訓練的一隅。同為助產士的林杜靜枝也捐贈了一組過去所使用的助產器具,並且貼心的為館員解釋每一件工具的名稱及使用方式。
臺史博在 2016 年推出「大家的博物館」特展時,特別為林龔添根及林杜靜枝女士捐贈的藏品設計一個展區,並邀請林家大小出席開幕儀式,出席的每一位捐贈者及親人都感到無上光榮。林杜靜枝女士甚至於活動會後親筆致信,回饋館方觀展的感想,可見博物館與捐贈者之間的緊密關係。
「收到信的當下,真的覺得很感動。」陳靜寬表示,博物館在與這些捐贈者互動的過程中,不斷地挖掘人們的故事,透過良好的保存這些物件及展示,訴說他們的生命歷程,同時賦予這些藏品更多的人性跟人情味,讓它們不再是冷冰冰的物件。如此與人持續互動,才會有更多的人願意提供他們的故事及物件給博物館,使捐贈者、館方及民眾都能受惠。
然而,這樣密切的聯繫對典藏工作來說不一定是好事。
「這就是我覺得做典藏工作最困難的事。」陳靜寬說道:
因為我們重視人跟人之間的關係,當與捐贈者培養好關係後,往往就很難客觀地決定是否要蒐藏這些物件。簡單來說,就是要狠下心斷捨離。
雙方的情感連結越緊密,如何平衡博物館專業及個人情感,也成為她在典藏工作的一大挑戰。
保存修復與文化救援的使命
除了適時取捨需要蒐藏的藏品外,如何維持每件藏品的保存狀況,尤其是遭遇物件劣化的狀況下要如何進行適當的介入,也是典藏工作常見的課題之一。
臺史博對於藏品保存的核心價值是選擇尊重文物的歷程。
陳靜寬說,藏品本身可能會出現一些的瑕疵,雖然會影響參觀民眾的觀看體驗,但除非是不利於保存的因素,典藏人員都會建議保留下這些樣貌,因為在文化及歷史意義上,這些不美觀也是不斷地累積下來的文化層。
身為典藏人員的陳靜寬,需要時常與修復師討論,「什麼缺損要填補、什麼污漬要去除,都取決於我們的選擇。」她認為,物件的歷程應該要被保留下來,沒有時間斷層的藏品才能讓我們好好地把背後的故事說得完整。
因為了解保存知識的重要,陳靜寬一直以來都在思考,如何將典藏保存的知識及技術向外拓展,並對此有著強烈的使命,不僅是被動接收物件,主動出擊也顯得十分重要。陳靜寬說,文化救援就是博物館與社會最直接的互動。
臺史博最初進行文化救援行動是協助保存九二一大地震的物件,將曾經生活的記憶保留下來,以撫慰受災戶。接著 2016 年高雄美濃地震中臺南的維冠金龍大樓倒塌事故的發生,除了第一時間紀錄追蹤相關消息並搶救居民的生活物件,典藏人員把受損、發霉或皺掉的物件重新除霉及攤平,完整留存居民的日常痕跡。陳靜寬也更堅定,這樣的救援行動有其意義,將這些物件再包裝策展,更能喚起觀者的災難記憶與反思,也盡到博物館的社會責任。
典藏保存的重點並不僅止於將物件移至博物館保存,而是典藏知識的公共化,文化救援只是其中一個區塊。
如果民間能夠有能力去保存自己的東西,就不一定要將物件蒐藏進博物館。所以,我們盡力用博物館的力量,讓一般民眾有保存文物的正確概念。
陳靜寬表示,臺史博一直都致力於將典藏保存從館內帶向館外,從公部門走向民間,透過技術轉移培育人才,使典藏的種子遍地發芽。
你的故事,就是這座島嶼的歷史
臺史博所蒐藏的藏品大多是與常民文化有關的物件,因此跟臺灣人的生活及歷史發展息息相關。歷史連結的是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因此在博物館的場域中,歷史不僅透過文獻,還必須透過各式各樣物件來發聲,吸引更多人瞭解過去發生的事,追尋我們是誰的解答。
典藏工作可以接觸到博物館庫房內形形色色的藏品,看似是個圍繞著藏品打轉的博物館專業,但在典藏之路走了許久的陳靜寬表示,其實物件周遭的人們才是核心所在。
典藏試圖保存物件背後所代表的、屬於臺灣人的故事,如果要問,數萬件的藏品之中,哪一件最能代表臺灣?不如說,一定會有件藏品與你的記憶深處連結。你會發現,原來自己的故事,也值得被好好珍藏並且訴說。
[1]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典藏網,https://collections.nmth.gov.tw,2021/04/08 點閱。
(本文作者畢業於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博物館學與古物維護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