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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帝國是外來征服者,還是被同化的中國朝代?有著多種面貌的滿清皇帝們

2024-01-30
清代的統治者打造了多重的面具或多重的人格表象,每一層面具對各自的觀者來說,都代表了中國性;然而,如果一層一層剝開來,我們能找到的不過是面具罷了。(首圖來源: istolethetv / CC BY 2.0 DE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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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者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中,以漢化論(sinicization)討論清朝的性質,假設中國大多數(或甚至全部)的野蠻征服者,都採取了漢人的統治方式,實際上變成了中國人。

漢化論這個取徑的主張是,清朝的滿洲統治者熟習了中國過往朝代不同的文化遺產,成為所謂中華文化的提倡者,因此在過程中自己也變成了「中國人」;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態度讓明清之間的關係不再是兩極對立,而是延續一體,提倡中華文化據信保全了清朝的政治合法性。

確實,自從清人在十七世紀征服明代開始,便一直獎掖漢族士人、資助他們的文化發展,程度相當可觀。一方面來說,康熙皇帝對「孔子」的道德觀作出總結,自他在位的期間以降,這項總結成了科舉考生的必讀教材;此外,雍正皇帝的《大義覺迷錄》乍看之下,似乎也證實了漢化論的主張。

然而,我提出的主張是,在仔細檢視《大義覺迷錄》中的論證後,我們會發現它只是虛飾,並不反映真實。
 

什麼是「中華帝國」?

晚近對清代中國的研究以滿洲為中心,歸納了清代政治體的特徵,包括大幅擴張的領土、更加異質的人民,以及更為多變的地方風俗和慣習,這種說法頗具說服力。結果,清代身分意識的根基表面上看起來有共同基礎,但實際上,就如何理解政治體本身以及理解其成員來說,不同的說法形成了強烈衝突。

所謂「中(央風)華」的說法,如果把它定義成有固定內涵的話,並沒有辦法包含清代性質的方方面面;但同時,清朝還是需要「中華」的談法,才能宣稱其具有作為「中國」的資格。當清朝需要協調帝國之內千頭萬緒的文化差異時,「中華」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承德避暑山莊(熱河行宮)位於河北承德,每年夏天時,滿清宮廷就會北上承德避暑,同時也與蒙古、邊疆各部落進行會盟。(Source: xiquinhosilva / CC-BY 2.0)
以下的例子顯示出,清朝的統治者使用各種方式面對其日益複雜的政治情境:
首先,清朝以其他的非漢征服王朝為藍圖,維持著形式各異的資本,如契丹人的遼國、女真人的金國、以及蒙古人的元國。

其次,帝國的宮廷禮儀融鑄了不同的信仰體系,兼容並蓄;這些儀式反映出,清代君主為漢人提倡了儒學、為滿人提倡了薩滿信仰、為蒙古人提倡藏傳佛教、為中亞說突厥語的穆斯林提倡了伊斯蘭。

第三,清朝的皇帝能說多種語言,特別像是乾隆皇帝學了漢語、滿語和蒙語,有時還兼修藏語和維吾爾語,並下旨製作了多語言的字典,石刻也兼用了五種語言。

第四,宮中拔擢用人有各種背景,從藏人到維吾爾人,乃至於歐洲的耶穌會士等;乾隆皇帝將這些人當作雙眼可見的明證,說明了清代統治多元包容的本質。
 
這些多族群、多文化的做法,圍繞著清代的政治體以及其統治者的身分性質打轉;清朝兼採複雜的世系,連結了過去各式各樣的政治實體。我們已經知道,滿人取了「清」這個中國的朝代名稱,在明代的模版上組織科舉,因此將自己定位成明代的繼承者;然而,這並不是事情的全貌。

清朝皇帝對於自己的非漢傳統相當自豪,把自己塑造成滿洲帝國的統治者,對不同的臣民公正不阿。例如,乾隆在提倡中國藝術與文學時,也結合了對滿洲傳統的頌讚;此外,清朝的統治者也融合了金朝歷史和金朝的諸多體制先例,譬如替科舉開設了拔擢平民的科目,並以國家力量發起計劃、限制貴族的特權及影響力。

對清朝皇帝來說,與蒙古的聯繫也很重要,早期的清朝皇帝宣稱其繼承的統治權利自成吉思汗肇建統治開始,歷經諸蒙古政權,最後傳承給了滿人。最後也很重要的一點是,滿洲身分既不基於世襲血統,也不關乎個人說的「母語」是漢語還是滿語;這種身分並不是「自古便有」,而是隨著清帝國在 1630 年代肇建時,同時創造出來的。

創建清朝的皇太極塑造了「滿洲」身分,以此覆蓋在女真的部族以及其他東北部族的身分之上;就族裔而言,在清朝這個政治體建立之前,並沒有所謂滿洲的存在。總之,非漢族群統治了傳統中國的核心區域,而且即便像滿洲這樣的非漢統治族群中,也比一般人想像地更加異質多變。
 
對於清代性質的這種理解,應該足以幫助我們重新思考《大義覺迷錄》。如之前所說,乍看之下,《大義覺迷錄》好像充滿了所謂「漢化論」對中國性的文化解讀,而現在我們則了解到,對漢文化的提倡不過是這個朝代身分的多重面貌的之一,因此如果說漢化不過是清朝統治者在有需要時所採用的人格表象(persona),應該也是很合理的想法。表象就像面具一樣,是外在與內在的交界處,《大義覺迷錄》便是面具朝外的一面,而要想看穿這副面具,我們不能對字面上所說東西照單全收,需要採取不同的方式研究其意識形態的立場。
 

繪畫中的滿清皇帝

在《大義覺迷錄》這類正式文件中,我們可不能期待看到清朝統治者是有意識地在扮演某種角色,不可能去公開宣稱、暴露自己是基於怎樣的定點能支撐著清代中國作為多族群、多文化的帝國,而清朝皇帝又如何認同這樣的定點;這種事情只能透過推論才能知道,因此需要比較細緻的詮釋。這便是為什麼我們需要改成使用其他史料,例如非正式的畫作等等,而不能使用公開的聲明及正式的宮廷繪畫。這便帶出了一個問題:清朝的統治者怎麼有辦法戴上如此多重的面具?是什麼東西在支撐著這麼多變的面具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不妨看一看《是一是二圖》,這是乾隆非正式的帝王畫像(圖四)。如果像羅友枝所說,雍正的畫像預見了之後在乾隆年間會達到頂點的多元文化政策,則將《是一是二圖》放在上述的討論脈絡中,應該也是非常合理。這幅圖因為乾隆的自我指涉而為人所知:他望向了右方,那裡掛了他自己的半身像。雍正在自己十四開的行樂圖上沒有任何題字,但乾隆在《是一是二圖》上題了一首有趣的十六字小詩:
 

是一是二,
不即不離。
儒可墨可,
何慮何思?

《是一是二圖》。(Source: wikimedia / 公有領域)
這首詩中最重要的訊息,便是乾隆具有自覺,很強烈地意識到,他要戴上被征服臣民的人格表象。如此,當現實處境要求他收集各種人格表象時,背後主導他的思想是什麼呢?
  
在我看來,更為合理的詮釋是這樣子的:這首詩最突出的要旨便是「大一統」(unity),在四行詩中,每一行都駁斥了二元對立的區分,而要達致一統,便要拒絕信奉任何道德、宗教觀點。正是在這個脈絡中,我們才可以理解到,這首這麼短的詩為什麼要納含四種不同的思想;作者或許是想表達,詩的意旨──不管是什麼意旨──既不單單屬於任一種角度,也不僅限於這四種角度。

這對領導統御的意義在於,統治者不應該為任何的道德、文化或族群觀點獻身;如果他沒有辦法遠離這些觀點,那麼便應該要信仰所有的觀點。要想達成這種目標,便需要處在「暫且」(provitional)的狀態,「暫且」並不是個停滯的地方,而是持續前進的過程。要想能隨機應變、千變萬化,保持暫且的狀態便非常關鍵;透過變化的過程,統治者便能有效地與各種不同的臣民對話。

因此,我們或許可以稱其為「虛空」(emptiness),這種虛空與佛教的教義究竟有多類似,在這裡不是重點;虛空在這裡指的並不是事物的本質,而比較像是一個空的器皿,等著人裝進特定的「內容」。以此,因為虛空可以不斷地填入不同的內涵,「中國」身分既空洞又滿溢,而這種動態讓清朝得以統治益發多元的中國;因為有虛空存在、有暫且的性質存在,使得清朝統治者能成為任何人,或是能成為任何別人所期待的事物。
 

戴著面具的統治者

那麼,要想一統「中國」這個帝國,還有什麼其他想得到的方式?還有哪些潛在的競爭思想呢?既然清朝建立在多族群聯盟的基礎之上,要是把某種文化當作正當權威、強加在大不相同的群眾身上的話,自然是不可行的。

事實上,滿人既沒有漢化、也沒有將他們的文化強加在漢人身上,而是試著保存自身文化,將其視為自身所有;就算他們曾想過要達成上述兩項目標,這種做法會需要大有為的政府介入管理社會資源,才能創造、維繫高度的文化同質性──在清代時,這種國家力量是完全想像不到的。清帝國是明代的兩倍,而且清中葉有大量的人口增長,但縣官人數並沒有增加;或許,清朝是別無選擇,只好將每個區域的臣民都當成是有自己的文化結構、有特定的歷史、也有集體的身分認同。

以此,如果把清朝的治理和統治叫作專制、獨裁政權,指的是清代有強大的國家力量的話,這是不合理的說法;反之,若是採用了虛空的身分觀,在極為異質的情境中,便能反映清代統治者的關懷,他們試著想要融入臣民、或是想要被臣民接受。

對於被接納的追求,似乎既不要求非得漢化才行,也不會壓迫自我認同的概念,清代的統治者在追求為人接受的目標時(至少在十八世紀盛清的統治者心中),反而保持了自己的滿人身分;同時,他們也開展出了虛空的中國性,使得他們能夠與帝國中不同的族群和諧相處。因此,若要講說滿人有多重身分,好像在政治上精神分裂一樣,同樣也是有問題的說法。才剛剛宣稱自己具有滿洲特質,然後馬上在一年或數年間就建立了中國式的朝代,這或許看起來非常奇怪;然而,當各種政治需求同時出現,彼此有可能會相衝突時,面對這種情景的清代統治者似乎有高度的自覺,決定要將自己的形象變形轉化,以此提倡臣民的各種文化。

換句話說,清代的統治者打造了多重的面具或多重的人格表象,每一層面具對各自的觀者來說,都代表了中國性;然而,在面具後支撐面具的事物,沒有辦法化約成任何一種文化內涵。如果一層一層剝開來,我們能找到的不過是面具罷了;除了各種戴在臉上的面具之外,在面具底下,並沒有哪個身分獨特的人存在於背後。

 

本文摘自《政治學家寫給所有人的中國史》(臺灣商務印書館),文句、段落經故事 StoryStudio 編輯部調整,圖片由故事新增。
政治學家寫給所有人的中國史:從朝代更迭、塑造政體、身分認同談中國政治思想
★繼大師蕭公權後,又一本於西方暢銷的中國政治思想史★
中國歷史三千年,蘊含著複雜多元的文明,然而「中國」是什麼?如何形成開展?在歷史的長河中是否為大一統概念的延續?迄今仍是常被忽略的課題。本書從歷史事件、思想家言論、經典文本與注疏等素材,議題式探究時代、人民與政治思想間如何拉鋸與磨合,如何以文化回應與認同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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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在二十一世紀作為全球大國迅速崛起,然而全球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忽視或過度簡化塑造中國的漫長歷史,以及在國際轉型上的複雜思想和理想。在大眾的認知中,中國一直是作為單一且固定的國家存在,然金英敏教授提供了新的視角,探問中國歷朝的政治秩序和思想,真的超過兩千年從未改變?

每個朝代的開展或能視為一個嶄新秩序,
更是思想家與傳統道德互動、形塑敘事視角的契機。

作者循著中國歷史的進程,以影響中國深遠的孔子時代為開篇,結束在當今中國對全球新秩序的探索。分別探討各朝代不同時期的政治特徵與社會願景,用跨領域的研究思路,從文學、經濟、藝術、哲學等方面挖掘線索,傾聽人民的聲音、釐清政府的態度,再賦予獨到的論述,並運用豐富的學術研究來佐證,深刻地挑戰了中國政治思想的傳統觀念。

★作者給讀者的建議★
學習中國政治思想除了能讓視野更為開闊之外,究竟還能從中學到什麼?有的人可能免不了想問:我們到底能學到哪些教訓?是能理解善治的本質,還是能了解當今的問題?有的人甚至會說,只要我們將中國政治思想加以更新,以適當的方法重新構想,便有望能為今日的世界找到政治秩序的理想。我的心願相較之下簡單許多:中國政治思想本身就富饒興味。這並不是說中國政治思想能夠為善治的本質給出絕對的答案,而是我們能從中找到豐富的資源,以此反思自己關心的政治議題。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不該忽視觀念跟歷史現實之間的聯繫,以此照見當時時空中的政治經驗。
文章資訊
作者 金英敏
譯者 陳牧謙
出版 臺灣商務
刊登日期 2024-01-30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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