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音符號是怎麼制定的？國語的誕生，與消失的「ㄪ、ㄫ、ㄬ」

有段時間，臺灣流行把網路用語中表示笑聲的「ㄏㄏ」，打成漢字「廠廠」，乍看之下令人完全摸不著頭緒。原來，這陣風潮出自於中國網友無意間將臺灣的注音符號「ㄏ」認成中國簡體漢字的「厂」（繁體字為「廠」），於是這注音槓上簡體字的笑話，一時傳為臺灣網路圈的熱門話題。

注音符號，ㄅㄆㄇㄈ，37 個字母我們從小琅琅上口、倒背如流，隨國民政府遷臺以來，在臺灣實行與推動，成為全民讀寫華語文的重要輔助工具。到了今天，放諸四海幾乎已無人認得，成為臺灣的專屬符號。

不過，你可曾想過，這個如今十足「臺灣」的代表，卻有著非常不臺灣的起源？注音符號原本其實不叫注音符號，而且曾經比現在多三個？而我們很熟悉的《國語日報》，一開始原來是為了推行注音符號而誕生？

關於注音符號如何成為今天的注音符號，就讓我們回到一百年前的中國一窺究竟⋯⋯。

第一張底片：ㄅㄆㄇㄈ的誕生

作為拼寫中文／漢語的新工具，注音符號的由來與 1911 年中華民國政府成立後為了各地溝通的需要、中央政令頒行方便等新時代的作為，所頒布的一系列共通語推行運動、制定標準讀音等行動密不可分。

注音符號原本的大名是「注音字母」，顧名思義，是用來標註漢字的發音，讓漢字這種不完全是表音的「啞巴文字」能有音可讀。1913 年，教育部召集中國 22 個省份與蒙古、西藏、華僑的代表，還有各地音韻專家，高達 79 位社會賢達齊聚於北京，一同組成「讀音統一會」，開始制定注音符號的漫漫長征。

事實上，歷史如此悠久，長達數千年未有統一標準記音方式的漢語系諸語，要在一夕之間系統化、標準化談何容易？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注音符號，當然也經過多次的改訂。

最初的注音符號與如今通用的，除了數量不同之外，順序也有異動。草創的注音符號順序是根據傳統中國（其實源自於印度）的音律學傳統，順序依照中國傳統聲韻的分類，也就是唸起來像咒語的 36 字母「始見終日」系統：「見溪群疑，端透定泥，知徹澄娘，幫滂並明，非敷奉微，精清從心邪，照穿牀審禪，影曉匣，喻、來、日」，第一字為「見」，最末字為「日」，故稱「始見終日」。所以「ㄅㄆㄇㄈ⋯⋯」，原本應該從「ㄍㄎ⋯⋯」開始（為什麼 ㄎ／ㄑ用「溪」代表呢？這牽涉到漢字的音變。如果會臺語的話應該就知道臺語的「溪」讀音就是 khe／khue，也就是 ㄎ 開頭喔！）。

總而言之，審定了七千多個漢字的讀音，經過無數糾結與討論後，第一套有著 39 個字母的注音系統於 1914 年由讀音統一會頒訂，四年後由教育部以部令第 75 號公布，正式昭告天下，成為中華民國推行過的數套標音系統中最早取得合法地位的一套，也是正式進入學校教育廣為推行的一套。

第二張底片：消失的注音符號去哪兒

剛剛提到，注音符號草創之初其實有 39 個字母，那究竟是怎麼刪刪減減，變成現在的 37 個呢？消失的那幾個注音符號到哪去了？

先讓我們來瞧瞧最晚現世的一個注音符號──「ㄜ」吧。1920年，教育部推行國語的國語統一籌備會召開了一次臨時大會，討論了一個「ㄛ、ㄝ 兩韻母之讀法應行確定」的議案，決定因應標準讀音的改訂，由 ㄛ（音為 [o]）上方中間加圓點「．」，寫作「・ㄛ」，音讀為 [ə]，從此誕生了一個新的符號。後來，為便於草書，將原本 ㄛ 上方的點改定為直線，也就是我們如今熟知的 ㄜ 的形狀；此外，原先的 ㄛ 下方的圓弧形本來是有稜角的，也一併改為現行的圓弧形。此時期的注音符號加上原本所頒定的 39 個字母，共有 40 個。與現今通用的 37 個符號相比，到底是少了哪些呢？

那消失的三個注音符號就在這裡：ㄪ [v]、ㄫ [ŋ]、ㄬ [ɲ]。

如今對我們來說，這些符號相當陌生，這實際上與民國初年一場影響甚廣的「京國之爭」大辯論有關。

當時，在推行注音符號與國語的過程中，針對什麼才是真正的「國語標準音」，人們分成兩派：京音派（北平音系，即後來說的「北京話」，以北平／北京一帶的方言為準，又稱新國音）vs. 國音派（老國音，由政府召開會議所制定而成，糅雜了各地方音），兩方都說自己唸的國語才是對的（嘿對，所以所謂的「國語」也是經過一番爭論的）。當時刊行的「注音字母報」，為了同時達到推廣政府建議讀音以及民間通行音的成效，在字的左側加注新國音、右側注政府頒行的老國音，比如「角」字左邊是我們熟悉的「ㄐㄧㄠˇ」，右邊則是「ㄐㄩㄛˋ」，「宣」字左邊是「ㄒㄩㄢ」，右邊則是「ㄙㄩㄢ」等。

1932 年，教育部看不下去了，拍板定案立京音為國語標準音，由於北平音系沒有以上三母的聲音，便使得注音符號成為我們今日所見的 37 個。（不過，由於其他漢語方言或多或少具備這些讀音，這幾個符號被踢出注音符號後，又以「閏音符號」之姿被保留下來，增補注音符號系統的不足。）

除此之外，一系列的會議也逐漸訂定了其他規範，比如韻母「ㄧ」的寫法（直行直寫，橫行豎立，以與破折號或漢字「一」區別）；捨棄了傳統漢語聲調表記法「四聲點法」，亦即在字母的四角作點，而採用如今習慣的調號（陰平無標、陽平ˊ、上聲ˇ、去聲ˋ、輕聲˙）等。

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會議，一次又一次的拉鋸，我們所熟悉的注音符號系統，才終於逐次打磨成如今的模樣。

第三張底片：當注音符號飄洋過海到臺灣

時間來到 1945 年，隨著二戰後日本政府戰敗撤離，中華民國接管臺灣，國民政府開始在臺灣進行一系列「去日本化」措施，當務之急便是要連根刨去日人的語言遺緒，推行國語。

這時候，注音符號就派上用場了，它可是讓臺灣人認識國語的重要工具。多數人對於注音與國語的關聯性應該都頗為熟悉，不過，可能鮮少人知道，當初也有人企圖用注音符號來拼寫臺灣的方音，企圖「恢復方言」。

1946 年，「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成立，提出國語運動綱領，其中有一條便是「實行臺語復原，從方言比較學習國語」。顯然，當時的主政者不避諱所謂「方言」的影響，反而認為從方言去學習國語是必經之道，並明確表示要復原「臺語」，這恐怕與過去深受國語政策毒害而失去本土語言能力的一、兩代人經驗大相徑庭。

事實上，那時的臺灣國語課本上頭常一行標註國語讀音，一行標註臺語讀音；如此作法，也足見政府為了推行國語真的是不遺餘力。

另一樣原先也是用以在臺灣推行注音符號與國語的利器，則是《國語日報》。

不少人聽到《國語日報》，應該都會直接聯想到是某種兒童讀物，或理解成是小孩學習語文的工具，不過最早先，《國語日報》與推行國語本身密不可分，是一份提供一般成人學習國語的報紙。

1948 年 3 月，時任教育部長的朱家驊至臺視察，非常滿意臺灣的國語教育成效，認為「各級學校的學生都能說國語」、「比內地尤其沿海各省好得多」，並認為這是因為「他們的國語是認真學習的，學得很徹底」。同時，他也看到臺灣刊行「注音報紙（以注音標註國字）」的迫切需要，於是將過去在北平開辦《國語小報》的經驗移植到臺灣。

早在 1947 年，教育部便於北平開辦三日刊的《國語小報》，只不過這份報紙在北平並反應普通，在定價相較於一般的報紙為低、「半賣半相送」的情況下，銷量也不過一、兩百份；然而，在隔了一道海峽的臺灣，《國語小報》卻意外廣受歡迎。在《國語小報》尚未正式遷臺以前就已經「每期都大量寄至臺灣，供各級機關、學校使用」。

因此，教育部大筆一揮，決定將它移至臺灣繼續出刊，於 1948 年 6 月指示國語推行委員會專任委員何容將北平《國語小報》移臺辦理，繼續擔任以注音符號推行國語的重任，並將《國語小報》更名為《國語日報》，日日出刊，這就是《國語日報》出現的最早歷史。

往後數十年，隨著「國語運動」在臺灣的成功，這種逐字有注音讀音的報紙，才逐漸從各界國語學習者的心頭好，退居為兒童的啟蒙讀物了。

尾片：歷史的偶然

從以上的種種，不難看出「國語」、「注音」這些我們如今已習以為常的觀念，如果細究，其實背後都有許多動人的秘密可供我們訪查、探索。

如今廣為人知的國語日報，其實最初並不是只有兒童讀物的功能，而注音符號的形成、制定也都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有許多歷史的偶然而漸次完成。

考察這個對臺灣人來說再親近不過的系統，反而會發現，許多過去並不那麼「臺灣」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