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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山上的教師研習中心,前身竟是超人氣溫泉浴場

艾德嘉 2025-12-10

在陽明山上,有一座美麗典雅的建築物,占地廣大,外牆為石磚砌成。若以教師為職,且在臺北的學校工作,便有機會來到這裡受訓──這兒是「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專為老師舉辦各式各樣的研習進修課程與活動。

然而,為什麼服務全臺北市各級學校教師的研習場所,會蓋在風景秀麗、但距離市中心頗有段距離的陽明山上?其實這並不是刻意為之,而是歷史演變下的一連串因緣際會。這棟建築物本來並非為了教師而蓋,近一個世紀前,它曾是一座名為「草山眾樂園」的公共浴場,主要功能是讓觀光客泡湯、享受。

在日本時代,原名草山的陽明山,因為山上具有豐沛的溫泉資源,而被有計劃地開發利用。喜歡泡溫泉的日本人,將泡湯的文化傳播到臺灣,並在草山、北投一帶建立了公共浴場,讓民眾可以來到北投舒展身心,享受溫泉之樂。「草山眾樂園」就是此背景下的產物,它曾是觀光休憩的勝地,直到中華民國政府遷臺後,轉而成為陽明山管理局服務處的辦公地點,而後再轉身變為今日的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
 

 

在草山上蓋一座公共浴池

日本一直有深厚的泡澡文化,並深信溫泉對身體與心靈的療效。當日本政府於一八九五年取得臺灣這塊殖民地,臺灣當地的溫泉資源調查隨之展開,根據臺灣總督府的紀錄,於一八九五年到一九一五年間,一共在臺灣找到八十六處冷、熱礦泉。

不過,日本人喜歡泡澡,並不完全只是為了放鬆享樂,也是因為注重清潔衛生。臺灣地處亞熱帶及熱帶交界的氣候,與日本的溫帶氣候相比,實在太過潮濕悶熱,來臺日本人時常發生因水土不服而生病的情況。日本時代初期的臺灣人也較缺乏現代衛生觀念,飯前洗手、每天洗澡這類對當代人而言理所當然的概念,在當時並不普及,且沒有足夠的公共衛生設施。因此,日本軍隊來臺後,為了適應臺灣的水土與氣候、降低疾病感染風險,總督府開始改善臺灣人的衛生觀念、建設大量公衛設施,並研究臺灣在地溫泉資源,建設溫泉療養所供軍警使用,希望倚賴溫泉的淨化能力跟療效,降低軍警的致病率。在日本軍隊深入臺灣各地、進入山區的過程中,一旦發現有溫泉,就會在溫泉當地蓋療養所供軍警所用。

此外,日本政府更將公共浴場視為一種社會必要的設施,由政府編列經費在臺灣各地興建浴場,改善並培養臺灣人的入浴習慣。直到一九二〇年,因為地方制度調整,才廢除公共衛生的預算開支。不過,這不代表公共浴場就此消失於臺灣,它從政府建設轉變成社會事業的範疇,開放私人團體與財團也可以興建公共浴場,因此一九二一年後,臺灣的公共浴場增加得更快速。

在這個背景之下,一九一三年,日本政府在草山興建了第一座公共浴場。到了一九二〇年,草山與北投間的公路通車,正式打通了草山與臺北、北投之間的交通網絡。兩年後,又開放六家自動車業者經營,包含「巴」、「須藤」、「齊藤」、「溫泉」、「七星」及「北投」等,載送至北投地區遊玩的觀光客,順道上山遊覽。

以位於新北投火車站旁的「巴自動車商會」為例,一九二五年他們開闢了「臺北至士林(或經由北投)至草山」的雙向往返巴士路線,主要服務觀光與泡湯旅客。巴士約每小時一班、二十人座,從臺北到草山單程票價七圓、來回十二圓;臺北到北投則為單程四圓、來回七圓。逐漸便利的交通,使草山不僅有公共浴場、療養所等設施,更建起不少私人別墅,積極利用當地的溫泉資源。

這樣的交通建設與運輸服務,並非偶然,而是符合總督府對草山的空間想像——將其打造為結合休憩、觀光與現代衛生概念示範場域的溫泉療養地。因此,政府在政策上支持公路開通與觀光交通,既方便都市居民前往,也推動草山作為臺北近郊溫泉勝地的發展。

一九三〇年,草山眾樂園落成,以當時的公共浴場來說,草山眾樂園的規模相當龐大,也象徵草山的溫泉事業達到頂峰。草山眾樂園是由臺北州土木課營繕係擔任設計監督,光智商會、堀內商會、高進商會與福岡洋家具商會等商會擔任承包商,從一九二九年起,花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完工。溫泉浴場總面積高達三千六百一十四坪,分為「本館」、後方的「附屬家」兩座建築,本館為溫泉浴池所在地,是一百六十坪的兩層樓建築,而附屬家則規劃供家庭團體休憩之用,為兩百六十坪的一層樓建物。總工程費用為十五萬三千日圓,以當時物價來看可說是造價可觀。
 
題名為「臺灣草山」的套組明信片,其中一張為草山眾樂園,明信片左上方有著「以設備完善無缺景觀壯麗自誇的公共浴場」字樣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公有領域)
草山眾樂園一開幕,便受到臺灣民眾的盛大歡迎,光是開幕後第三天就有五百多人進場,原本的巴士載運量甚至無法滿足這些旅客的需求。為什麼眾樂園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這是因為除了泡湯設施之外,草山眾樂園還有許多以當時而言很先進的娛樂設施,例如撞球室、下棋室、洋式食堂與新聞雜誌閱覽室等,戶外空間則有鞦韆、溜滑梯等兒童遊樂設施,讓大人小孩可闔家歡樂。為了滿足眾樂園的使用者,北投到草山的巴士路線需要加開班次,才得以消化人流。

從士紳林獻堂的日記中可得知草山眾樂園是如何貼近時人生活,一九三五年春天,他記錄與蔡式穀、溫成龍等三五好友:「同往草山眾樂園,入浴後同出散步。⋯⋯次到林間學校,乃返眾樂園午餐。」於眾樂園泡湯、吃飯,一早上的時間便得以消磨。

也因為草山眾樂園是公有設施,許多活動選在這裡舉辦,諸如學生的修學旅行、臺灣留學同學會、佛教講習會,甚至是臺北市棒球選手的招待會。這讓草山眾樂園成為日本時代後期,臺北民眾共同的重要回憶:作為一個親民的休閒去處,它不像草山御賓館限定只供皇族或有身分地位之人才能使用,一般民眾只要付得起二十錢,就可在那裡享受入浴的美好時光。

在一九三五年日本人記錄的《北投草山公共浴場案內》中,認為屬於酸性硫酸泉的草山眾樂園泉水深具醫療效能,能夠改善皮膚病、痛風、腺病、婦人病與慢性耳鼻咽喉疾患,甚至包括鉛及水銀中毒症。事實上,這類溫泉具有各種醫療功效的論述,不只有機會吸引民眾上山體驗泡湯,也成為政府治理的工具。透過「衛生與醫療」的名義,基礎建設和管理措施就有了正當理由,同時也能在這個由政府掌控的休閒空間裡,推廣現代生活方式和公共秩序。換句話說,草山的溫泉故事,其實交織了觀光宣傳、公共衛生政策,還有殖民政府的治理手段。
 
一九三八年臺北高等學校文甲班學生,在草山眾樂園本館二樓的陽臺上合照,背景後方的山頭是七星山。(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記憶庫,公有領域)

從草山變為陽明山之後

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二戰結束,臺灣的政治局勢雖大幅轉變,但這座島上的人們並未因此對溫泉失去興趣。在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間,草山眾樂園與幾座草山地區的溫泉設施,仍吸引臺灣民眾前來休憩使用,例如一九四七年暑假期間,第一批前往中國公費留學的臺灣學生,就以草山眾樂園為同學會的聚會地點。

一九四八年下半年起,草山眾樂園被臺灣旅行社承租,作為飯店招待所來營業。當時的《台旅月刊》刊登了一篇遊記,記述在眾樂園住一晚的價格:經濟套房要六千元,最貴的套房要兩萬五千元,吃一份經濟定食要四千元。同年的臺灣物價,麵粉一公斤要約五千元、牛肉一公斤五千元,可見對於一般臺灣人來說,眾樂園的住宿價格可算是奢侈享受。

然而,草山眾樂園開放給全民使用的階段,到此暫告一段落,因為中華民國政府有計畫地接收臺灣各地留下來的日本時代建物,草山地區的建築更是被列入首要接收項目。一九四九年,中華民國政府遷臺,他們迫切需要足夠空間容納來臺的中央政府及官員。草山因此從民眾的草山,被臺灣省主席陳誠等人,列入蔣中正遷臺後的臨時駐用所之一。一九五〇年,草山易名為「陽明山」,彰顯明代思想家王陽明的哲思,更被賦予反共中興大業的基地等政治意義。在這波時局更替的浪潮下,草山眾樂園也並未置身事外。

一九四九年起,臺灣省政府增設「草山管理局」,後於一九五〇年改名為「陽明山管理局」,來統籌管理整個草山地區的設施。草山管理局原訂的辦公地點位置為臺灣省政府提供的招待所,但房間數量不夠,需要再尋其他建物來補足。因此,一九四九年草山眾樂園移作為草山管理局的辦公地點,原本租用眾樂園的臺灣旅行社不得不遷出,由草山管理局支付旅行社修繕眾樂園的費用及職員資遣費等,以換取眾樂園的空間使用。
 
即便內部空間運用已完全改變,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的行政大樓仍大致維持眾樂園時期的本館建築樣貌,圖為原八角浴場的外觀。
陽明山管理局為極其特殊的單位,它的成立宗旨為「為建設陽明山風景區暨督導該區域內各項行政及地方自治業務」,其管轄區域包含士林、北投兩鎮,屬於縣級行政區,經費由臺灣省政府督導,與當時的臺北縣政府是平行單位。即使改隸臺北市政府之後,管理局轄下區域仍然擁有特別行政區的地位。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六年,士林、北投兩區域登記戶籍與換發身分證的民眾,他們的身分證字號是「Y」開頭,直到一九七六年以後,才跟臺北市居民一樣是「A」開頭,從這點即可看出陽明山的與眾不同。

陽明山管理局局長通常非普通政要,而是黨內高層,且多半與蔣中正關係密切,甚至具備情報背景。例如首任局長施季言曾任中央幹部學校總務長,第五任局長潘其武則曾服務於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國防部保密局等單位。然而,這樣的政治色彩在一九七五年後逐漸淡去。根據耆老回憶,蔣中正過世後,繼任的蔣經國並未居住在陽明山地區,陽明山管理局原本負責元首維安的特殊政治功能因此減弱。隨著最初設立的目的消失,陽明山管理局也漸被整併入一般行政體系,其職能轉為維護與管理風景區為主,行政位階逐步下降。

一九七七年,陽明山管理局被列入臺北市政府民政局的管轄,成為「臺北市陽明山管理處」。一九八〇年,陽明山管理處更下降一階,變成臺北市工務局公園路燈工程管理處底下的「陽明山公園管理所」——完全無法想像不到十年前,它還擁有自己的民意代表。

在陽明山管理局權力不斷虛化的狀態下,原本身為管理局辦公處的眾樂園,迎來了新的角色「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一九八〇年,臺北市政府成立「臺北市教師中心籌備處」,經過一年的準備,行政院函示准予成立「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籌備處裁撤。之所以會成立此機關,是因為時任臺北市教育局局長的黃昆輝,認為原本的公務人員訓練中心不完全符合教師的需求,教師應該要有一個更系統化的培訓機關。此想法獲得當時擔任臺北市市長的李登輝贊成,因而成立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這也是全臺灣各縣市中,最早成立的教師研習進修機構。

在臺北市教師中心籌備處時期,陽明山管理局服務處已撤出眾樂園。經過兩年時間重新整修,直到一九八二年,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的人員才正式搬入眾樂園舊址辦公。直到今日,眾樂園建物依舊歸教師研習中心使用。

教師研習中心除了提供各式各樣的教師研習活動,也辦理國中、國小校長與主任的儲訓班,培養中小學校長與主任層級的幹部,對臺灣的國中小教師體系影響深遠,更成為許多教師的回憶之地。
 

石牆見證的時代流轉

經歷約五十個年頭後,原名為草山眾樂園的公共浴池變為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從民眾前來追尋放鬆與娛樂的場所,轉為培育教師專用的專業公務機關。儘管建築功能經歷大幅改變,但以外觀來說,眾樂園建築與其他日本時代建於草山的建築相比,創建時期與今天的外觀並未落差太大。第一眼可望見的建築特色,大概就屬它的石砌磚牆,此種石砌工法稱為「番仔砥」,在草山地區的建築物時常可見到。屋頂使用的是洋風的紅瓦,在日本時代相當流行。與過去較明顯的差別是,過往眾樂園時期的老虎窗設計,今日的教師研習中心屋頂上已經不在。

至於內部裝潢,就有相當大的變化了。在草山眾樂園時代,本館建築有兩層樓,一樓有大浴池、男女更衣室等設施。而到了陽明山管理局時代,大浴池所在空間被用以作為辦公室,女子更衣室則變成總機室。直至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時期,大浴池作為文康活動室,男女更衣室也不再分隔開來,而是優質學校教育、杏壇芬芳錄與歷史展示室。此轉變相當有趣——更衣室原是私密、非禮勿視,而展示室卻意在讓人看見一切。同一個空間,用途經過半個世紀已大幅改變。

一九八二年,原本眾樂園時期的附屬家,也就是供家庭使用的空間,遭到拆除。拆除之後,原地興建綜合大樓,在一九八六年完工使用。本館則在一九八五年將大浴池上的屋架拆除,改作力霸鋼架,一九九七年施作水溝,二〇〇七年整修木門窗、地坪,補強西側露臺等等。本館從眾樂園時代保留下來的建築,結構尚稱完整,雖然已完全沒有浴池的功用,但仍可窺見一部分最初的歷史樣貌。
 
因應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中程計畫,一九八二年拆除附屬家的木造家族室、廊道及廁所,並於北側牆面委託時任油畫學會會長吳隆榮施作一幅〈鹿苑長青〉之馬賽克壁畫,呈現時代更迭之痕跡。
眾樂園的北側,於一九五一年建了一座幼稚園,名為慈光幼稚園,隸屬於陽明山管理局。一九七五年改隸陽明山國小,變成其附屬幼稚園。一九九三年拆除改建研習大樓,於一九九六年落成。

從公共浴場到教師研習中心,草山眾樂園這棟建築見證了臺灣近百年來的政局轉折與社會變遷。它曾是日本時代普及衛生與觀光的象徵,也曾成為戰後政權重整與行政接收的空間載體,如今則轉型為培育教育專業的場域。雖然浴池功能早已消失,建築樣貌亦歷經修繕,但石砌牆面與紅瓦屋頂仍保留了歷史的痕跡。走進這棟建物,不僅是踏入一所研習機構,更是踏進一段層疊的歷史記憶。
 
本文摘自臺北市政府文化局與有理文化共同出版的《草山千層派:品嚐陽明山建築的時代更迭味》,文章未完,經故事 StoryStudio 編輯部調整。​​​​​
《草山千層派:品嚐陽明山建築的時代更迭味》
如果草山是一塊千層派,嚐起來是什麼味道?

綠意蓊鬱、優美壯麗的山景有如派皮上的奶油,百年來吸引人們前往泡湯、踏青和度假,然而若以歷史為刀刃,切開外層甜美的奶油,會看見層層疊疊的內餡中,有著錯綜複雜的痕跡隱身其中。

每一層,都是國家政權介入實體空間後,所留下的獨特風味。

小心翼翼地切開這塊派,邀請讀者一同品嚐其中豐富的層次:不管是日本時代的殖民現代性、戰後黨國的威權佈局,甚至在不經意當中,品嚐到夾雜著在地記憶的酸甜與國際角力的辛辣,透過不斷交織、彼此迭代的積累,讓不同的文化層次能夠彼此共存,甚至體現在單一建築物當中。

因此,可以看見「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從泡湯眾樂園到教育殿堂、「士林官邸」見證熱帶作物經濟野心也經歷過反共光陰、「草山行館」從接待所、避暑行館到向眾人敞開大門、代表黨國時代肩負復興大業的「中山樓」與「革命實踐研究院」、移植美國郊區式樣的山仔后「美軍宿舍群」⋯⋯等等演進,這些建築物並非橫空出世,而是隨著不同政權、人群甚至是國際趨勢層層疊加形成。

每棟建築物在空間和時間的交錯下,在在彰顯出草山地區被國家權力運用和支配的結果,一起翻開書頁,以歷史為盤皿、政權為刀叉,開始閱讀這塊草山千層派!
文章資訊
作者 艾德嘉
攝影 林昶志
刊登專欄 有理文化
刊登日期 2025-12-10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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