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明山上,有一座美麗典雅的建築物,占地廣大,外牆為石磚砌成。若以教師為職,且在臺北的學校工作,便有機會來到這裡受訓──這兒是「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專為老師舉辦各式各樣的研習進修課程與活動。
然而,為什麼服務全臺北市各級學校教師的研習場所,會蓋在風景秀麗、但距離市中心頗有段距離的陽明山上?其實這並不是刻意為之,而是歷史演變下的一連串因緣際會。這棟建築物本來並非為了教師而蓋,近一個世紀前,它曾是一座名為「草山眾樂園」的公共浴場,主要功能是讓觀光客泡湯、享受。
在日本時代,原名草山的陽明山,因為山上具有豐沛的溫泉資源,而被有計劃地開發利用。喜歡泡溫泉的日本人,將泡湯的文化傳播到臺灣,並在草山、北投一帶建立了公共浴場,讓民眾可以來到北投舒展身心,享受溫泉之樂。「草山眾樂園」就是此背景下的產物,它曾是觀光休憩的勝地,直到中華民國政府遷臺後,轉而成為陽明山管理局服務處的辦公地點,而後再轉身變為今日的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

在草山上蓋一座公共浴池
日本一直有深厚的泡澡文化,並深信溫泉對身體與心靈的療效。當日本政府於一八九五年取得臺灣這塊殖民地,臺灣當地的溫泉資源調查隨之展開,根據臺灣總督府的紀錄,於一八九五年到一九一五年間,一共在臺灣找到八十六處冷、熱礦泉。不過,日本人喜歡泡澡,並不完全只是為了放鬆享樂,也是因為注重清潔衛生。臺灣地處亞熱帶及熱帶交界的氣候,與日本的溫帶氣候相比,實在太過潮濕悶熱,來臺日本人時常發生因水土不服而生病的情況。日本時代初期的臺灣人也較缺乏現代衛生觀念,飯前洗手、每天洗澡這類對當代人而言理所當然的概念,在當時並不普及,且沒有足夠的公共衛生設施。因此,日本軍隊來臺後,為了適應臺灣的水土與氣候、降低疾病感染風險,總督府開始改善臺灣人的衛生觀念、建設大量公衛設施,並研究臺灣在地溫泉資源,建設溫泉療養所供軍警使用,希望倚賴溫泉的淨化能力跟療效,降低軍警的致病率。在日本軍隊深入臺灣各地、進入山區的過程中,一旦發現有溫泉,就會在溫泉當地蓋療養所供軍警所用。
此外,日本政府更將公共浴場視為一種社會必要的設施,由政府編列經費在臺灣各地興建浴場,改善並培養臺灣人的入浴習慣。直到一九二〇年,因為地方制度調整,才廢除公共衛生的預算開支。不過,這不代表公共浴場就此消失於臺灣,它從政府建設轉變成社會事業的範疇,開放私人團體與財團也可以興建公共浴場,因此一九二一年後,臺灣的公共浴場增加得更快速。
在這個背景之下,一九一三年,日本政府在草山興建了第一座公共浴場。到了一九二〇年,草山與北投間的公路通車,正式打通了草山與臺北、北投之間的交通網絡。兩年後,又開放六家自動車業者經營,包含「巴」、「須藤」、「齊藤」、「溫泉」、「七星」及「北投」等,載送至北投地區遊玩的觀光客,順道上山遊覽。
以位於新北投火車站旁的「巴自動車商會」為例,一九二五年他們開闢了「臺北至士林(或經由北投)至草山」的雙向往返巴士路線,主要服務觀光與泡湯旅客。巴士約每小時一班、二十人座,從臺北到草山單程票價七圓、來回十二圓;臺北到北投則為單程四圓、來回七圓。逐漸便利的交通,使草山不僅有公共浴場、療養所等設施,更建起不少私人別墅,積極利用當地的溫泉資源。
這樣的交通建設與運輸服務,並非偶然,而是符合總督府對草山的空間想像——將其打造為結合休憩、觀光與現代衛生概念示範場域的溫泉療養地。因此,政府在政策上支持公路開通與觀光交通,既方便都市居民前往,也推動草山作為臺北近郊溫泉勝地的發展。
一九三〇年,草山眾樂園落成,以當時的公共浴場來說,草山眾樂園的規模相當龐大,也象徵草山的溫泉事業達到頂峰。草山眾樂園是由臺北州土木課營繕係擔任設計監督,光智商會、堀內商會、高進商會與福岡洋家具商會等商會擔任承包商,從一九二九年起,花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完工。溫泉浴場總面積高達三千六百一十四坪,分為「本館」、後方的「附屬家」兩座建築,本館為溫泉浴池所在地,是一百六十坪的兩層樓建築,而附屬家則規劃供家庭團體休憩之用,為兩百六十坪的一層樓建物。總工程費用為十五萬三千日圓,以當時物價來看可說是造價可觀。

從士紳林獻堂的日記中可得知草山眾樂園是如何貼近時人生活,一九三五年春天,他記錄與蔡式穀、溫成龍等三五好友:「同往草山眾樂園,入浴後同出散步。⋯⋯次到林間學校,乃返眾樂園午餐。」於眾樂園泡湯、吃飯,一早上的時間便得以消磨。
也因為草山眾樂園是公有設施,許多活動選在這裡舉辦,諸如學生的修學旅行、臺灣留學同學會、佛教講習會,甚至是臺北市棒球選手的招待會。這讓草山眾樂園成為日本時代後期,臺北民眾共同的重要回憶:作為一個親民的休閒去處,它不像草山御賓館限定只供皇族或有身分地位之人才能使用,一般民眾只要付得起二十錢,就可在那裡享受入浴的美好時光。
在一九三五年日本人記錄的《北投草山公共浴場案內》中,認為屬於酸性硫酸泉的草山眾樂園泉水深具醫療效能,能夠改善皮膚病、痛風、腺病、婦人病與慢性耳鼻咽喉疾患,甚至包括鉛及水銀中毒症。事實上,這類溫泉具有各種醫療功效的論述,不只有機會吸引民眾上山體驗泡湯,也成為政府治理的工具。透過「衛生與醫療」的名義,基礎建設和管理措施就有了正當理由,同時也能在這個由政府掌控的休閒空間裡,推廣現代生活方式和公共秩序。換句話說,草山的溫泉故事,其實交織了觀光宣傳、公共衛生政策,還有殖民政府的治理手段。

從草山變為陽明山之後
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二戰結束,臺灣的政治局勢雖大幅轉變,但這座島上的人們並未因此對溫泉失去興趣。在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間,草山眾樂園與幾座草山地區的溫泉設施,仍吸引臺灣民眾前來休憩使用,例如一九四七年暑假期間,第一批前往中國公費留學的臺灣學生,就以草山眾樂園為同學會的聚會地點。一九四八年下半年起,草山眾樂園被臺灣旅行社承租,作為飯店招待所來營業。當時的《台旅月刊》刊登了一篇遊記,記述在眾樂園住一晚的價格:經濟套房要六千元,最貴的套房要兩萬五千元,吃一份經濟定食要四千元。同年的臺灣物價,麵粉一公斤要約五千元、牛肉一公斤五千元,可見對於一般臺灣人來說,眾樂園的住宿價格可算是奢侈享受。
然而,草山眾樂園開放給全民使用的階段,到此暫告一段落,因為中華民國政府有計畫地接收臺灣各地留下來的日本時代建物,草山地區的建築更是被列入首要接收項目。一九四九年,中華民國政府遷臺,他們迫切需要足夠空間容納來臺的中央政府及官員。草山因此從民眾的草山,被臺灣省主席陳誠等人,列入蔣中正遷臺後的臨時駐用所之一。一九五〇年,草山易名為「陽明山」,彰顯明代思想家王陽明的哲思,更被賦予反共中興大業的基地等政治意義。在這波時局更替的浪潮下,草山眾樂園也並未置身事外。
一九四九年起,臺灣省政府增設「草山管理局」,後於一九五〇年改名為「陽明山管理局」,來統籌管理整個草山地區的設施。草山管理局原訂的辦公地點位置為臺灣省政府提供的招待所,但房間數量不夠,需要再尋其他建物來補足。因此,一九四九年草山眾樂園移作為草山管理局的辦公地點,原本租用眾樂園的臺灣旅行社不得不遷出,由草山管理局支付旅行社修繕眾樂園的費用及職員資遣費等,以換取眾樂園的空間使用。

陽明山管理局局長通常非普通政要,而是黨內高層,且多半與蔣中正關係密切,甚至具備情報背景。例如首任局長施季言曾任中央幹部學校總務長,第五任局長潘其武則曾服務於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國防部保密局等單位。然而,這樣的政治色彩在一九七五年後逐漸淡去。根據耆老回憶,蔣中正過世後,繼任的蔣經國並未居住在陽明山地區,陽明山管理局原本負責元首維安的特殊政治功能因此減弱。隨著最初設立的目的消失,陽明山管理局也漸被整併入一般行政體系,其職能轉為維護與管理風景區為主,行政位階逐步下降。
一九七七年,陽明山管理局被列入臺北市政府民政局的管轄,成為「臺北市陽明山管理處」。一九八〇年,陽明山管理處更下降一階,變成臺北市工務局公園路燈工程管理處底下的「陽明山公園管理所」——完全無法想像不到十年前,它還擁有自己的民意代表。
在陽明山管理局權力不斷虛化的狀態下,原本身為管理局辦公處的眾樂園,迎來了新的角色「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一九八〇年,臺北市政府成立「臺北市教師中心籌備處」,經過一年的準備,行政院函示准予成立「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籌備處裁撤。之所以會成立此機關,是因為時任臺北市教育局局長的黃昆輝,認為原本的公務人員訓練中心不完全符合教師的需求,教師應該要有一個更系統化的培訓機關。此想法獲得當時擔任臺北市市長的李登輝贊成,因而成立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這也是全臺灣各縣市中,最早成立的教師研習進修機構。
在臺北市教師中心籌備處時期,陽明山管理局服務處已撤出眾樂園。經過兩年時間重新整修,直到一九八二年,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的人員才正式搬入眾樂園舊址辦公。直到今日,眾樂園建物依舊歸教師研習中心使用。
教師研習中心除了提供各式各樣的教師研習活動,也辦理國中、國小校長與主任的儲訓班,培養中小學校長與主任層級的幹部,對臺灣的國中小教師體系影響深遠,更成為許多教師的回憶之地。
石牆見證的時代流轉
經歷約五十個年頭後,原名為草山眾樂園的公共浴池變為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從民眾前來追尋放鬆與娛樂的場所,轉為培育教師專用的專業公務機關。儘管建築功能經歷大幅改變,但以外觀來說,眾樂園建築與其他日本時代建於草山的建築相比,創建時期與今天的外觀並未落差太大。第一眼可望見的建築特色,大概就屬它的石砌磚牆,此種石砌工法稱為「番仔砥」,在草山地區的建築物時常可見到。屋頂使用的是洋風的紅瓦,在日本時代相當流行。與過去較明顯的差別是,過往眾樂園時期的老虎窗設計,今日的教師研習中心屋頂上已經不在。至於內部裝潢,就有相當大的變化了。在草山眾樂園時代,本館建築有兩層樓,一樓有大浴池、男女更衣室等設施。而到了陽明山管理局時代,大浴池所在空間被用以作為辦公室,女子更衣室則變成總機室。直至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時期,大浴池作為文康活動室,男女更衣室也不再分隔開來,而是優質學校教育、杏壇芬芳錄與歷史展示室。此轉變相當有趣——更衣室原是私密、非禮勿視,而展示室卻意在讓人看見一切。同一個空間,用途經過半個世紀已大幅改變。
一九八二年,原本眾樂園時期的附屬家,也就是供家庭使用的空間,遭到拆除。拆除之後,原地興建綜合大樓,在一九八六年完工使用。本館則在一九八五年將大浴池上的屋架拆除,改作力霸鋼架,一九九七年施作水溝,二〇〇七年整修木門窗、地坪,補強西側露臺等等。本館從眾樂園時代保留下來的建築,結構尚稱完整,雖然已完全沒有浴池的功用,但仍可窺見一部分最初的歷史樣貌。

從公共浴場到教師研習中心,草山眾樂園這棟建築見證了臺灣近百年來的政局轉折與社會變遷。它曾是日本時代普及衛生與觀光的象徵,也曾成為戰後政權重整與行政接收的空間載體,如今則轉型為培育教育專業的場域。雖然浴池功能早已消失,建築樣貌亦歷經修繕,但石砌牆面與紅瓦屋頂仍保留了歷史的痕跡。走進這棟建物,不僅是踏入一所研習機構,更是踏進一段層疊的歷史記憶。
本文摘自臺北市政府文化局與有理文化共同出版的《草山千層派:品嚐陽明山建築的時代更迭味》,文章未完,經故事 StoryStudio 編輯部調整。

《草山千層派:品嚐陽明山建築的時代更迭味》
如果草山是一塊千層派,嚐起來是什麼味道?
綠意蓊鬱、優美壯麗的山景有如派皮上的奶油,百年來吸引人們前往泡湯、踏青和度假,然而若以歷史為刀刃,切開外層甜美的奶油,會看見層層疊疊的內餡中,有著錯綜複雜的痕跡隱身其中。
每一層,都是國家政權介入實體空間後,所留下的獨特風味。
小心翼翼地切開這塊派,邀請讀者一同品嚐其中豐富的層次:不管是日本時代的殖民現代性、戰後黨國的威權佈局,甚至在不經意當中,品嚐到夾雜著在地記憶的酸甜與國際角力的辛辣,透過不斷交織、彼此迭代的積累,讓不同的文化層次能夠彼此共存,甚至體現在單一建築物當中。
因此,可以看見「臺北市教師研習中心」從泡湯眾樂園到教育殿堂、「士林官邸」見證熱帶作物經濟野心也經歷過反共光陰、「草山行館」從接待所、避暑行館到向眾人敞開大門、代表黨國時代肩負復興大業的「中山樓」與「革命實踐研究院」、移植美國郊區式樣的山仔后「美軍宿舍群」⋯⋯等等演進,這些建築物並非橫空出世,而是隨著不同政權、人群甚至是國際趨勢層層疊加形成。
每棟建築物在空間和時間的交錯下,在在彰顯出草山地區被國家權力運用和支配的結果,一起翻開書頁,以歷史為盤皿、政權為刀叉,開始閱讀這塊草山千層派!
綠意蓊鬱、優美壯麗的山景有如派皮上的奶油,百年來吸引人們前往泡湯、踏青和度假,然而若以歷史為刀刃,切開外層甜美的奶油,會看見層層疊疊的內餡中,有著錯綜複雜的痕跡隱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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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棟建築物在空間和時間的交錯下,在在彰顯出草山地區被國家權力運用和支配的結果,一起翻開書頁,以歷史為盤皿、政權為刀叉,開始閱讀這塊草山千層派!